倾斜的城市
说到双休日,我总跟别人唱着反调。
一到最后一个工作日的下午,总有一股暗流在涌动,当然是关于双休日的,说具体一些就是关于双休日的种种娱乐计划诱发的暗流。暗流一涌动起来,就给人十分没落的感觉,好像古战场上“兵荒马乱”的场景,仿佛一场鏖战尚未开始,作战的一方就在在做着撤退的准备了。正式下班的前两三分钟,“千军万马”终于起身“开拔”。年富力强的率先“逃离”,麻烦缠身的急不可耐,老弱病残的当然就要“断后”。凡是人多的场所,核心价值观涣散以后,大抵都是这样一副各自为阵、各保自身的没落样子。再看那些正在“逃离”的,一边“溃逃”,一边还在规划着成功“逃离”之后必将进行的种种娱乐,大不了还是未来两天的饭局和赌局,要么就是约好了某日某时上超市、上商场去购物,而所购之物多为衣服。那些约请赌友的人,眼里已经闪烁着钞票色的狞笑。相约赴宴的那些,一边笑着,一边回味似的抿着嘴,很有可能还“咕咚”一声咽下了一大滩口水。可想而知,他们的胃里已经奔涌着消化液的狂潮,并且要“洪灾”泛滥了。
这些活动,都与我无缘。
周五的下午,计划好了双休日活动的各路“诸侯”人马早已齐备,没有任何约请的也就是寥寥几个,仿佛人缘很差运气也很差的散兵游勇,找不到自己的归属,仿佛接下来的吃饭、睡觉都没有着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帮又一帮人喜形于色地走光,空自对别人遗留在自己记忆里的志同道合、情深意重的笑容表示羡慕。当然也有感伤,因为,毕竟,暂时,被时尚气息极浓的风光旖旎的“生活”抛弃了。
我总是在人数寥寥的群体之中。
虽说都是境遇相似的一群,其实也没有什么组织纲领和组织形式,是真的像散兵游勇那样散着、游着,也就更加谈不上什么凝聚力,仅仅是境遇相近的人偶然同病相怜地走到一起罢了。
各路“诸侯”携众而去,我们这些为数极少的“寥寥者”们当然也如鸟兽散,回家去,盘算自己如何度过未来令人畏惧的双休日。
“畏惧”是有的。畏惧不在于没有人约请饭局恐怕会因为营养不良而饿得消瘦、发黄,也不会因为没有人约请参加赌局会寂寞到得了自闭症。其实,凡是已经成为“寥寥者”的人一般也不会参与诸如饭局和赌局那样的“时尚”事务,因为这些人有他们不参与的条件和理由。他们也许早就知道了饭局上的山吃海喝意义无多,而赌局之中输赢成败往往也是“貌相悦而心相残”的。再说,这些人连赌局都不愿参加了,也就更不热衷于购物,他们在双休日里所能为之的首先是一觉睡到自然醒,吃点东西,到外面随便走一走,又因为终于无所事事,还得回家,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打盹儿,并且,打盹儿的时候,也会为自己排遣寂寞一般身不由己地打鼾,即使鼾声如雷也没人管。
不难看出,如今不随波逐流的人在生活中总在自玩“失踪”游戏或者玩着“被失踪”的游戏,当然只是游戏,并没有人命关天的大事,这样的“失踪”与别人并无干系,别人的忘情娱乐与自己的不忘情娱乐也无干系。
因健康故,戒酒了,所以,来往多年的一干老酒友与我的联系也日渐阙如,有些终至于长时间杳无音信,差不多到了害得别人质疑是否还在世上活的地步了。某一天,冷不丁又现出身来,有了明显的衰老,仿佛一直藏在家里提前演练如何拍摄灵堂前的标准照了。
胡思乱想这些的时候,自己也在发出阵阵冷笑。也想到了别人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与自己珍惜时日的人生态度总是那样的格格不入,但也很难说清谁对谁错。也开始思索古人说的“鸡朋狗友”一语究竟所谓何意。原来,这句话所指并不是像鸡一样忙碌又辛苦、像狗一样下贱又无耻的人,而是说跟那些爱好斗鸡又酷好养狗的人交上了朋友,其实说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志同而道合,原意并没有骂人和揶揄人的意思,但到后来就有了,是在转弯抹角地批评有些人交友不慎反害自身而追悔不及,当然也可指游手好闲勤吃懒做之徒们的可怜又可憎。
即便如此害怕双休日,空寂而乏味的双休日还是说来就来。
结束了网上的工作,却没有自己喜欢的电视节目。在阳台上张望又张望,也没有看到什么好的景致,小区院子里的冷清光景比我此刻的心境还要寂寥,这样的结局让我始料不及。也不想看书。想出去走走,就从小区大门口来到熟悉的第一个街口。
是一个“T”字形路口。往前可通达小城最繁华的闹市。往左,可以进入一条小街,那里面有我每天供职的场所。
无论如何,现在是双休日,今天我无论如何都不会选择往左。
那就往前走。
可是,出门之前并没有设定清晰明确的出行计划,只想随便走走,现在又必须做出抉择了,却让我深感为难。不想进入左边,也不想继续往前走。我怕前方不远处的繁华,是商业气息很浓郁的繁华,也是生活怪味更加峻厉的闹市。我站在很熟悉的“T”字路口竟然拿不出好的主意来,感到自己真像一根电线杆,又像自动指挥交通的红绿灯的灯柱。作为前者,我没有那么多责任重大的牵挂;作为后者,我没有资格指挥任何一辆车的通行或停止。奇怪,我不嗜赌,却像一个等待赌友的赌徒,我不赶赴任何意味的饭局,此刻却是一副等待同伴同去赴宴的样子。我很担心,这样下去自己真的会变成一尊百无聊赖又后悔不迭的雕塑。
这才想起相约饭局的人的自由无羁,也想起对饭局情有独钟的人的大有口福。好赌的人,此刻,也许,都绷着一张钞票图案一样底纹繁密的脸,他们的言笑大概真的像钞票的颜色一样虚无缥缈。他们向往中的钞票要么来去无定,要么真的很难确定最后的着落。聚餐的人,此刻应该陆陆续续地到达,端坐在旋转餐桌前,耐心等待盛宴开始的时刻。
然而,我也想起自己的渺小和狭隘来——也许,在不崇尚聚赌也不崇尚聚餐的人的心目中,我是他们逞心如意的同盟者,但在喜好聚赌和喜好聚餐的人看来,我的想法和做法肯定不近人情、不可理喻也不合时宜。我所认为的别人的浅陋和享乐主义我素来是明确表示不屑的。同理亦然,我的固执、孤高和自持在别人看来肯定是窃有微词也不予承认和接受的,一言以蔽之,我和那两类人对对方都是一样的不以为然,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家都有权利怀揣心理排拒和表现出行为排斥,大家表面上一定认为自己是对的、有道理的、有理由的、有意义的。既然如此,谁也不用指责谁。在同一个矛盾对立体中,对立双方的相互攻讦和相互指责都失去了意义,就像贼喊捉贼,或者一个贼抓住了另一个贼,到头来,恐怕也只有察看实际效果、看谁作案之后逃离现场的本领大一些了,或者要看谁更能证明自己不是贼了。大家都认定“我”的时候,其实谁也不存在,只有把核心价值观共同锁定在人生、社会、生活上面,那么,所有的人都将是赢家。生活的本来面目不会单纯地取悦于一方,而总是让所有的人共享,生活有它自身的优选法则,从不谄媚于谁讨好于谁,人所做的只是从生活中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归属地,从而找到公平与公正。
我忽然想知道谁曾经议论过我,想知道它们是怎样非议我和针砭我的,如果能只知道内容而不需知道具体的人,对我一定有一些好处,至少,我可以由此看到另一个“我”。可是,我也知道我的想法十分的荒唐和幼稚,因为我们正处在一个“报喜不报忧”、“言胜不言败”的时代,即便是自己的仇家和宿敌,谁还会当着别人的面品头论足指指戳戳呢?
往前走,还是不往前走呢?
左边,依然寂寥,寂寥得只有一只小黄狗卧在地上晒太阳,而那一点太阳光也是可怜得让人发愁和担忧。以我的性格,我应该选择走进左边的小街,安宁、清静、疏放、温和,却太过熟悉,没有丝毫新意,会让我深感挫败,再说,那里有我的疲惫,有我的焦虑,有我的压力,有我过于熟悉而变得索然寡味的一些脸庞,有我不想提及的那些和我想要记住的又见不上面的个别,也有和我的人生观、事业观背道而驰的形形色色的东西,我不去。
那么,就到前边去,到人流和车流更繁忙的地方去。那段路上,有对面而望和毗邻而居的三家茶楼,名曰“茶楼”,实为赌场,大凡光顾哪些地方的人,都有比钞票的底纹更加繁密复杂而难以捉摸的心思,也有钞票色的狞笑。我敢肯定,其中一家之中,一定至少有我的一位同事。如果不想进去看看,那就继续往前走,走过鳞次栉比的店铺,走上公路,过桥,或者干脆站在桥栏边,看看无忧无虑矢志东流的大江。
可是,这时还不是我去散步的时候,这时候的这座城市,我暂时不能豪情满怀地穿越。
越是难以抉择的事情就越有尽快做出抉择的必要。我迟迟没有做出抉择,还在街口站着,好像突然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不知所思,不知所措。我只是朦胧地感觉到,小城的体格和精神很不协调一致,前者强壮,后者贫弱。我仿佛看到了小城的古代,拮据的府库钱粮无多,但是府库的房子却很豪华。
那么,退回去吧,回去以后,总可以把自己妥善地安置。
我又迟疑了一下。
小城真的很小,它的城市规模的确是捉襟见肘的。我回不回去结局也很相像,反正是足够用的又太过剩,不足的又太贫弱。如果说到看热闹或者凑热闹,小城里倒有许多好去处,商场、超市、KTV娱乐会所、茶楼、餐馆、发廊、足浴馆这些场所从来都是咄咄逼人的,都明确地昭示着声色犬马和饱食终日。然而,对小城的人来说,衣、食早已不是所有人的当务,当务依然是工作,工作之余是生活,生活之余才是娱乐。细想一下,这样的说法里面所包含的逻辑关系似乎并不严密,工作和生活本是因果关系或者条件关系,但有时候也可能不是。如果抛开工作单独讨论生活,就会发现,人的工作状态是被动结果,而生活状态则是主动结果,衣食住行,柴米油盐酱醋茶,全都关乎人的七情六欲,其中的“情”、“欲”,又从物质性的生活中分离出来而独立存在,表现在人的精神和行为上就是娱乐。
如今,人们太看重娱乐了,原因在于物质性的生活或者物质性的生存已经不成问题,那么,接踵而来的事情就是生活方式频繁改变,生活系统频繁升级,生活质量迅速提高。
不过,这里又有一个很大的误区。
香港的“三联书店”何以称作为“三联”的呢?它的全称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很明显,与生活并列的是“读书”与“新知”,也就是学习知识和创新探索。除了并列关系,还可以是因果关系或主从关系。物质意义上的生活是基础,基础稳固之后,就应该读书学习,通过读书学习获得新知,从而激发人的创造力。可见,与生活直接关联的并不是娱乐,或者说,另一种意义上的娱乐指的就是读书。
除此而外,古人也有忠告:玩物丧志。
当下的人们,太喜欢“玩物”了。那么,到底有没有“丧志”,其实也是一目了然的事情:那么多人都不读书了,难道不是“丧志”了吗?
车流,人流,川流不息,我却感到这个街口依然冷清,冷清到了只有人欲横流的地步。
庄子有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然而当下,人们却在感叹:吾生也有涯,而敛财也无涯;吾生也有涯,而玩乐也无涯!这样的冷清局面,让我很久都没有交上志同道合的朋友了,而我所说的“志”与“道”,当然指的是读书而使人的内心日益变得充实。
我早就说过,我们的同胞们的心性并不是儒家的,也不是佛家的,而是道家的。
原想返身回去的,现在决定不回去了,我决定继续前行,即便整个城市有一种异样的冷清和寂寥,我相信还应该有我的容身之所,至少,我还可以看看这个城市里无休无止的忙碌,也可以看看忙碌的城市背后,那么一大片空寂造成的荒疏景象,还可以看一看如此空旷的空寂让这个城市到底是何等程度的严重倾斜。
2012-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