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高度

题记：

曾经的故事，隔了40年的光阴去看，所有的爱恨，所有的情仇，所有的欢笑，所有的眼泪，都是一场与心情共舞的悲喜剧。

向日葵装点的青春

遥远的1969年，盛夏。一场大雨洗去了酷热，生产队放了挂锄假。我从集体户回来，一身的灰土，一脸的汗水。肩上的军绿挎包已有些褪色，唯有“为人民服务”五个鲜红的字仍然明艳。脚上的黄胶鞋裂开了一个口，小脚趾悄悄地探出头来，大胆地张望这个世界，看满街的灰黄蓝绿。

“翩翩，等一下！”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回过头，一个男生大踏步地跑过来，将一封信递给我：“请帮我转交烨烨。”“为什么不自己去送？”我有些促狭地看着他。他脸“刷”的红了，二话没说，转身大步跑走，留下一路轻风。

这封信是给烨烨的，我看着远去的身影，开始明白有些重要的事将要发生。

家也没顾得回，我转身向烨烨家跑去。到了烨烨家，连门也没敲，就冲进去大喊“烨烨，你的信！”

烨烨正爬在炕上看《战火中的青春》，全神贯注，对我的喊声充耳不闻。我说：“烨烨，有人让我把这封信带给你。”她抬起头，有些狐疑地望着我。我说“是真的，你猜是谁给你的信？”烨烨说：“你净瞎说，根本不会有人给我写信的。”我说：“那好吧，你不信是吧，我念给你听好了。”

我抽出信纸，打开一看，嗬！还是首诗：

“你的眼睛打开一扇明亮的窗户，

你的名字进驻我的心房，

你像一道光芒拨开我心灵的黑暗，

你是我心中皎洁的月亮......”

烨烨急了，跳起来抢信，我说，快请我吃冰棍，不然你绝对看不到信的。

烨烨说：“一定请，一定请！快给我，你这个调皮鬼！”

烨烨从小与我一起长大，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俩无话不说，后来她家搬走了，我俩也下乡了。

这次回家，本来想和烨烨一起走的，只是她妈妈病了，她提前两天回来照顾妈妈。

烨烨的家住在城乡结合部，家里有很大的一块园田地，种满了向日葵。园子边，有许多绿藤，枝枝蔓蔓，缠绕向上，烨烨告诉我说是猪耳朵豆角。七月时节，那豆角开出豌豆状的花朵，紫白相映，淡雅清新。那种简单的美好，单纯如玉。

怕烨烨妈妈发现我们的秘密，我俩跑出屋子，坐在向日葵下。每人摘了一柄大大的葵叶，权做遮阳小伞。

清澈的蓝天下，向日葵挺直身躯，天真烂漫地迎向太阳，美丽的色彩让我们惊叹不已。

喜欢向日葵，是我俩共同的情趣，因为它具有不屈的生命张力。不计较土地的贫瘠与肥沃，每一朵花盘都象金色的火焰，热烈而执著，仿佛会随时腾空而去。

向日葵在仰望太阳，我俩在仰望向日葵。

烨烨迫不急待地要读信，我才醒过神来。将信递给烨烨，然后两颗小脑袋挤到一起，眼睛贪婪地盯着下方的落款：林峰

耶，是林峰啊！林峰是我们的学长，高我们二个年级。个子高高的，皮肤黑黑的，不是很英俊，但很有男人气概。一双细长的眼睛很亮，总是微锁浓眉，仿佛在思考什么。他是松江六队集体户的户长，在同学中很有威信。

读着信，烨烨的脸红红的，仿佛喝了二两小烧。双手揪着辩梢，身子扭来扭去。“翩翩，怎么办啊?”她细声细气地问我。怎么办？我也说不明白，要知道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我俩最后决定，给林峰写一封回信，就说年纪还小，暂时不考虑这个事情。

当然，责无旁贷，我又当了一回信使。

没想到，第三天林峰就找到了烨烨，送给她一支葵花骨朵、一包花籽，还带了两本书。一本《林海雪原》，一本《迎春花》。酷爱读书的烨烨高兴坏了，他是怎么知道她喜欢这三样东西的呢？

林峰说：“知道葵花的花语么，它叫做沉默的爱与忠诚。”知道你喜欢葵花，所以把它送给你。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让人感动，总有一种情感让人情不自禁。

在那片葵花地边，他们第一次面对金色的葵花，敞开了自己的心扉。

松江畔种下的勿忘我

青春是一部浪漫的史诗，在爱的滋润下，烨烨变得柔情似水。

喜欢花卉的她，将集体户的菜园开辟出一角，种下了林峰送给她的勿忘我与幸运草花。每天，不管多么劳累，她都给花浇水，施肥，除草，看到花的茁壮，她梦里都会笑着。

暖暖的阳光下，勿忘我绽放了花蕾，彩蓝的颜色，幽静的姿态，纯洁，温柔。浓浓的思念是它的叶瓣，清晰的脉络是心中的承诺。与紫色的幸运草共沐风雨，那无言的美丽成为我们集体户一道最亮丽的风景。

林峰隔几天就会走三十里远的路，到我们户里看望烨烨。每次来了后，他们俩就会坐在勿忘我花地的旁边，手拉着手，窃窃私语。深情的对视中，烨烨就会问林峰：“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林峰轻轻地耳语说“你漂亮、温柔，最重要的是善良啊!”

烨烨笑的烂漫无比，是啊，善良这种品质，就和欢乐一样，一旦成长，这辈子就再也难以泯灭。

松花江水的清澈与甘甜，滋养了我们火热的青春，也浇灌了勿忘我雅致的花蕾。

当勿忘我花繁殖成片的时候，烨烨和林峰被抽调回城里，三年的时间，这静美的花见证了他们之间的爱情，烨烨将全部的花籽采摘下来，用一个精美的小盒装回来，放在她最珍爱的书柜里。

1977年6月，盛夏，所有的花在一个早上盛开。烨烨的手安安静静地放在林峰的手心，他用一枚纯金的戒指，锁住了烨烨余下的时光。

而烨烨幸福的笑容表明，她甘之如怡。

而后的日子里，烨烨展现了她全部的才干，将小家打理的明亮而又温馨。虽然住的是平房，可是烨烨每天将庭园打扫的干干净净，柴禾垛码的整整齐齐。那美丽的勿忘我也成长起来，妩媚地摇曳着身姿，它永远是烨烨的知音。

一年后，烨烨做了母亲。她把全部的爱献给了一生中最爱的两个男人，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儿子。

周末，林峰呼朋唤友，烨烨为他们做可口的饭菜。除了爱读书养花外，她又爱上了厨房，只要朋友们一来，她就在厨房里给大家鼓捣出一桌色香味俱佳的套餐，还有像模像样的面食，倒上一杯纯正的红葡萄酒，插一束清丽的鲜花，让所有的朋友们羡慕不已。都说：“林峰，你太有福了！”

谁看见了巴西木的孤独

窗户开着，风轻轻地扬起，屋子里有一盆高大的巴西木，碧绿的叶子，葳葳蕤蕤，斫直的树干，昂然挺立。刚结婚的时候，林峰说喜欢巴西木，烨烨就到省城的花木市场买回来，搬回家，放在角落里。林峰每天回家都要看一看这棵巴西木，一如当年看勿忘我花一样。

巴西木长高了，林峰当上了厂长。

精明的头脑，充沛的精力，渊博的学识，出色的技术，让林峰在仕途上如鱼得水。

渐渐，林峰应酬多了，回家晚了，话语少了，不知不觉地与烨烨有了距离。

烨烨不是没有觉察到，但觉得男人应该以事业为重。她因此更加支持林峰的工作，所有的家务事全部承担，不让林峰操一点儿心。

四月天，有风。夕阳映着被吹起的浮尘，满目迷离的浅黄，残寒尚未褪尽。

林峰已经有三天没有回家了，他说单位忙，在搞会战，只给烨烨打了一个电话告知。

烨烨家里家外地忙，带孩子，做家务，还要上班，可是孩子病了，高烧得很历害，烨烨实在没有办法，去厂里找林峰。

正是午休时间，厂长室门关着。里面传出嘻笑的声音。烨敲了半天的门，才听到林峰不耐烦的声音：“谁啊？有事下午再办。”烨烨说：“我是烨烨，有事找你。”

里面忽然没了动静。半天，林峰才打开门，一位年轻的女人衣衫不整，坐在床边。

烨烨头“嗡”的一下，转身离开了，汹涌的泪水洇湿了衣襟。

回到家里，烨烨伤感的泪滴滑过满室无望的尘埃，十多年的感情，难道就这么脆弱么？

第二天，林峰才回到了家。没有任何的解释，只说了一句：“烨烨，对不起！”

烨烨红肿的眼睛望着这个曾经海誓山盟的男人，所有的怨恨与委屈瞬间爆发。她声泪俱下地讲述他们之间的感情，苦口婆心地劝他，让他珍惜这个家，不为别人，只为可爱的儿子想一想。

林峰低下了头，半天才?嚅着说：“她也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烨烨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喊：“你这个浑蛋，你给我出去！”

入夜，无灯。

沉闷的空气里洇散着浅浅的惆怅，月色下，烨烨坐在小凳上，眼中有极端落寞的神色。

她的孤独我懂。拉着她冰凉的小手，我劝慰着她。

春风无语，吹不尽满腹的哀愁。

烨烨几天没有收拾家了，屋子有些零乱，巴西木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曾以为是一树的繁花，终于零落如雨。

佛家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取蕴，求不得。”烨烨以为，世上最苦的苦，便是这求不得。

她求了，没有结果。

望着儿子清俊的小脸，刚强的烨烨毅然绝然地做了一个决定，给林峰自由。缘分过了让他走，一个人的退出好过三个人的纠缠。

十天后，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

离婚后的烨烨，将自己的柔弱收起，她清理掉一切有关林峰的东西，将那棵有些萧瑟的巴西木也送给了朋友，她说，我会从头再来。

清晨，风的脚步声，惊醒了睡梦中的烨烨，她轻手轻脚地起床，麻利地将饭菜做好，然后招呼儿子起来吃饭。

五年了，烨烨坚强地撑起家的蓝天，对儿子照顾的无微不至。然后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她聪明好学，谦虚谨慎，工作非常出色，被群众选为针织厂厂长，她以百折不挠的坚忍，走过了人生低谷，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女人花真情照亮生命之旅

林峰的第二次婚姻并不幸福。

仅仅几个月的激情过后，林峰发现，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女人，有着太多的弱点。骄横、任性、爱打扮，讲时尚，不善长家务，不体贴人。不管林峰工作多么累，回家后也要承担洗衣做饭照顾孩子的任务，而且稍不如意，她就大吵大闹，让林峰不得安宁。

林峰有些后悔，可是自己酿的苦酒，能怪谁呢。他开始怀念儿子，怀念烨烨的善良。可是这一切都不能挽回了。

2000年，林峰所在的工厂实行企业改制，一夜之间，林峰成为一名下岗者，昔日的辉煌成为了历史。

下岗后，林峰也曾想再找一份工作，可是年近50的人，到哪都没有人愿意接收。蹬三轮车吧，还放不下架子。

他的下岗，让妻子更加不高兴。每天都指桑骂槐，说怎么找你这个窝囊废，要什么没什么，连养家都是问题。

林峰心里苦闷极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到一个单位做更夫。

2005年，林峰觉得身体不适，可是因经济条件不好，也没有去医院检查。半年后，实在挺不住了，到医院一查，肺癌，晚期。

他的妻子得知这个消息，非但没有好好地照顾他，反而趁他住院期间，将房子卖了，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林峰万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当他吃下100片安眠药时，烨烨得知了这个消息。

她迅速地赶到医院，拿出一万元钱替林峰交了住院费。看到烨烨，林峰悔恨交加，泪流满面。病痛折磨着他的躯体，孤寂噬咬着他的心灵，愧疚撕扯着他的内心。他觉得自己没有脸见烨烨和孩子。

烨烨说，你不要想这么多，治病要紧，我不能看着你不管，毕竟你是孩子的父亲。

此后，烨烨把医院当成了家，每天贪黑起早，到医院护理林峰。

酷署。

蝉鸣。

病房里没有空调，热得象蒸笼一样，吊扇24小时最大档地运转，仍然是挥汗如雨。烨烨顾不得炎热，时不时地用毛巾给林峰擦汗，他的肺部已被肿瘤压迫了很大一部分，呼吸成了大口大口的哮喘，粗大的呼吸声半个楼道都能听见。很多人都离的远远的，烨烨却以一个女人最善良的情怀来照顾林峰。

此时，烨烨被时光洗过的记忆里，没有了恨，也没有了爱，红尘浩翰，曾经的往事不在提，那只是红尘中的一份红尘。她只有一个心愿，让林峰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走的安祥些。

整整11个月，320多个日日夜夜，烨烨衣不解带地陪伴着林峰，用一种人间的大爱，书写出一种善良的高度。

林峰逝世的那天，有很多的人来送他，只为烨烨这份善良的守护。

今年8月1日，是林峰逝世三周年的日子。在东山的安宁园，烨烨和我把一大束紫菀放在林峰墓前，以示追思。

此时，阳光洒在古老苍茫的原野，天空辽阔而蔚蓝，不远处南河水缓缓东流，以包容一切的胸怀象远方奔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