豢养的字体
有人说,我写的字比人长得好;有人说,我相貌凶悍,字倒娟秀,是猪八戒喝磨刀水——内秀(锈);又有人说,我是叫花子登榜——不可貌相。好听话听多了,就沾沾自喜了,遇到写字的场合,总有露一手的欲望在心里扑腾,期望得到廉价的赞扬。
久而久之,我是隔着窗户吹喇叭——名(鸣)声在外了,时常有人请我写东西。其实,在电脑普及的今天,绝大多数东西都可以打印,可以显露的机会越来越少了,除非没办法才手写,比如,写检查,写请柬,写礼单。每到这时候,熟识的人首先想到的就是我。我是热心人,乐于帮忙,更主要的是能听到赞扬,满足虚荣心。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一出手,就像武功盖世的大侠,总能搅起小小波澜。
有人问我,怎么练出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习的是哪家名帖?写的是什么字体?遇到这样情况,我一笑了之,语焉不详地蒙混过去了。不是谦虚,也不是保密,知道自己吃几个馍,肚里有多少东西,羞于对人提起。我没有正经八百临过帖,没有刻意练过字,也没有高人指点,跟哪种字体都不沾边,不过是随手涂抹,像霍元甲的迷踪拳,无门无派,让武林同仁琢磨不透。
要说我没有刻意练习过写字,也不对,只不过我临摹的对象与一般人不一样罢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刚参加工作,在长途客车上当售票员,山南海北跑,天天如此。那时候车速慢,旅途漫长,枯燥无味,唯一能驱赶乏味的是看路边墙壁上的字。那些标语有趣,多年后回想起来依然忍俊不禁,比如,“国家兴旺,匹夫有责;计划生育,丈夫有责”,“棉花生长要打杈,人口生育要计划”,“一人结扎,全家光荣”,“少生孩子多种树,少生孩子多养猪”,“结贫穷的扎,上致富的环”,“一人超生,全村结扎”,“该扎不扎,房倒屋塌;该流不流,扒房牵牛”,“光缆不含铜,偷盗要判刑”,“偷井盖者,抓住剁手”,“不怕死的,请来我们村里偷盗”,“放火烧山,牢底坐穿”,“横卧铁轨,不死也要负法律责任”,等等,让人捧腹大笑,为旅途增添了乐趣。看多了,看出了名堂,虽然标语不规范,内容欠妥当,但字体不错,颇有功力,有楷书,有行书,有宋体,还有草书,个别字堪称精品,耳目一新。
要在墙壁上写出漂亮字,难度相当大,非一般人所能为。一、在墙壁上写字与在桌面上写字不同,俯下身能写好,站着往墙上写,不一定写得好;二、墙壁粗糙,坑坑洼洼,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不顺手,尤其是行书、草书,很难达到字字牵连,笔断意连的效果;三、在墙壁上写字,毛笔很大,很沉重,臂力腕力要好,不是一天两天练成的;四、最难的一条,字体非常大,小字小孩高,大字大人高,没有方格没有线条参照,字体大小、间架结构不易把握,没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写出来一定不像样子。俗话说,没有金钢钻,别揽磁器活,没有两把刷子的人,不敢在墙壁上献丑。那些写标语的人,必定是某个村庄某个单位某个地方的写字能手,是藏在民间的书法家,他们的字可以称作标语书法。我没做过专门研究,不知道古代有没有标语书法,不过,在写字日益边缘化的今天,在书法上应该占有一席之地。
天天看漂亮字,看民间书法家的作品,不知不觉就记住了,有时候怕忘了,就用手在腿上比划,划一遍,再划一遍,直到烂熟于胸,才停下手。等到写字的时候,自然而然就采取了标语书法的写法。慢慢地,我发现,有些标语书法整体上不错,个别字写得不好看;有些标语书法整体印象不好,个别字写得极佳。看多了,见识广泛了,掌握了一个字的多种写法,就有意识地选取自认为最美观的写法,算作优中选优吧。耳濡目染,这么多民间书法家,这么多书法精品,天天看,天天琢磨,再笨的人也能有所收获。
后来,我开车,揣摩标语书法的机会少了,却练就了千里眼的功力,十分了得。抱方向盘踏油门急驶,墙上的标语一闪而过,我瞟一眼就能发现哪个字写得好,暗暗记在心里,闲下来时就琢磨,练习。再后来,改行开货车,天高任鸟飞,跑遍全国各地,见识了更多更好的标语书法,视野更开阔了,就像武林高手,与各路豪杰过招,学到了更高更强的本事。因此,我的字无门无派,随心所欲,天马行空,外行人看见说,好看;内行人看见说,辨不出是哪种字体。
九十年代,我不开车了,不再东西南北闯荡,不再接触新的标语书法,写字水平也止不前了。
前一段出差,坐在车上习惯地朝外看,猛然发现标语书法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清一色的呆板的缺乏生气的电脑字,招牌、广告也是如此,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好似孪生兄弟,如把这些字放在一起,出一道找不同的游戏题,估计人人都会得零分。要想找手写字,不客气的说,比寻找华南虎还难一百二十一倍。科技进步大大方便了工作和生活,也为丰富多彩的字体带来了灾难,字不再成为一个人的脸面,字如其人的古语行将消失。
话又说回来了,有众多书法爱好者支撑着,形形色色的字体不会灭绝,也不可能灭绝。不过,书法艺术毕竟是养在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失去了最有广泛的群众基础,没有了实用性,只余下观赏性,生命力不强,就像豢的老虎,空有威风外表,无缚鸡之力,回到大自然会活活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