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的形式美浅析
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是“第一部意识流小说”,译者萧乾称它为“天书”、“现代派小说开山之作”,文洁若称它为“奇书”,别的研究者称它为“现代文学的圣经”、“现代社会的百科全书”、“文体的百科全书”。笔者也感觉它确实是一部磨脑子的书,比但丁的《神曲》还要费琢磨。
弗莱在《批评的剖析》中列举了《尤利西斯》给读者印象最深的四个方面:“对都柏林景致、声音、趣味生动而清晰的描述,丰满的人物刻画,自然的对话。第二,书中故事与人物对原型英雄模式的嘲讽模仿,特别是对《奥德赛》的嘲仿,两者形成对比。第三,探索性地以‘意识流’手法描述人物和事件。第四,其写作手法和话题总倾向于百科全书式的博学和透彻,以很高的知识化术语来看待这两方面。”[3:414]这也正是尤利西斯的精华所在。《尤利西斯》思想的深刻、生活的广博、人性的丰满、形式的新颖都体现着作品绵长深远的魅力。这众多领域的成就共同构成了乔伊斯作品丰富的审美层次,但相较而言,形式所起的作用最大,把握形式是理解乔伊斯作品的意义、感受其艺术魅力的关键。形式在《尤利西斯》中既获得了独立性,也成为文本意义不可或缺的一环。
作为现代派最杰出的文学家之一,乔伊斯的才华主要体现在精致娴熟的叙事技巧和形式方面的革新与实验。他突破语言规范,在英语文学中奠定了意识流小说的地位,使现代小说获得了新的表现形式。
一、《尤利西斯》的形式美
结合对原著文本的深入解读和对多位研究者成果的分析借鉴,笔者认为《尤利西斯》的形式美主要表现在其形式的表意性、多样性、互文性、音乐性和陌生化。
(一)形式的表意性
英国艺术评论家克莱夫•贝尔曾提出“有意义的形体”的概念,形体的意义就是以某种特定方式排列和组合材料来打动我们,材料是艺术的物质载体,形式本身可以带有智力或情感的意图。艺术就是对这些载体的“处置”:语音、形象、情感、思想等材料的选择、加工与安排;节奏、语调、音步、韵律、排偶的精心组织,以及词语的选择与组合,用词手法、叙述技巧、结构配置和布局方式等。乔伊斯自己曾说“每个人的大部分经历是在另一种状态中度过的,这种状态无法用清醒的语言、规范的语法和连贯的情节传递出来。”“描写夜晚的时候,我觉得我确实不能按常规方式使用词语。否则,词语无法传递出在夜间、在另一个舞台上的事物的面貌——意识、半意识、无意识。我发现按习惯搭配使用词语无法取得这一效果。”这几句话体现了他在形式上的美学立场——形式的真实和表意功能。
乔伊斯自觉运用文学观念来控制文本形式,是一种“意图式写作”,把形式作为文本意义或审美效果的基础,主张“重要的不是我们写了什么,而是我们怎么写”。他对小说真实的追求已经超出了传统的主题真实,进而追求形式的真实。《尤利西斯》的第五章(《吃萎陀果的人》)写布卢姆读报纸上的广告,叙述就从语句到格式皆以广告体出现;第七章(《埃奥洛》)的背景是报馆,便整章采用报纸式的黑体标题加简短叙述,标题也用新闻体的庄重词语和强调句式;第十四章(《太阳神的牛》)描写产妇的生育,就顺次使用了从古代到当代英国文学的各种文体,以呼应人类从胚胎直至二十世纪的发展过程……以上这些都是用形式表现主题的典型,不仅言说的内容表达着言说者对现实的看法,言说的形式同样表达着言说者的世界观。这是乔伊斯形式的真实与表意原则在文本中的具体体现。即使是第十七章(《伊大嘉》)的教义问答体,表面看与问答的内容没有直接联系,但教义问答这一中世纪教会常用的文体本身却暗示出布卢姆与斯蒂芬的圣父与圣子关系。
其实,为了表现意识、半意识和无意识活动,乔伊斯探索性以意识流手法描述人物和事件,创造了“意识流”这一文体形式,这种探索与创新本身就是《尤利西斯》形式表意性的最鲜明的彰显。
(二)形式的多样性
乔伊斯对文体运用有很强的自觉性,《尤利西斯》中的文字犹如万花筒,变幻无穷,是他尽情展示其形式实验的舞台,演绎一种文体的狂欢。书中几乎含有所有学问、各种文体,在驾驭一切可表现对象的过程中,没有遗漏任何表现形式。使用了新闻体、广告体、戏剧体、教义问答体、“感伤的女性杂志体”等多种文学和非文学的体裁,而且通过背离传统的叙述模式,形式从隐蔽走向前台。每一章都有风格,各章文体几乎没有过渡地大幅度转换,打破了古典主义的整一原则。同时文体的丰富和差异也赋予《尤利西斯》类似生活本身的包罗万象的色彩。如第十四章(《太阳神的牛》)简直是文体的大杂烩:从远古英语到当代俚语,以“萨卢斯提乌斯-塔西陀体为前奏,继以远古英语的变体和单音以及盎格鲁-萨克森惯用语,然后是曼德威尔体,马罗礼的《亚瑟王之死》的文体,接下来是一段取自弥尔顿、泰勒、霍克的颂体,伯逊/布朗风格的拉丁散文体,继以班扬体,在一段佩皮斯和埃弗林的日记体后,经笛福-斯威夫特、斯梯尔-艾迪生-斯特恩、兰道-佩特-纽曼,最后在一堆由半生不熟的英语、黑人英语、伦敦话、爱尔兰语、波瓦力街区式俚语和支离破碎的打油诗组成的可怕的混乱中结束。”从没有小说使用过如此多变的文体,这可以看作是乔伊斯形式陌生化的一种实验。
乔伊斯突破传统小说的时空界限,摆脱传统小说的作者描写和转叙,借鉴艺术领域中的各种生动表现形式和手法,有内心独白、蒙太奇手法、自由联想、反讽、戏仿、新闻体、戏剧体、教义问答体、词语变形、句式变异、象征、暗示、隐喻、双关、互文等。
乔伊斯意识流的创作技巧主要表现在人物的内心独白、蒙太奇手法、自由联想、象征、隐喻等方面,来描述人物的精神生活和内心活动。人物的内心独白,指的是作品中人物对起内心的活动、思想意识进行独自告白,是一种没有声间介质的意识层面的语言——心理语言。内心独白包括回忆、想象、思索、分析、估测等因素,读者可借此深入作品人物内心,直视他的灵魂。使人物形象不仅显得自然率真,并且富有层次感和立体感。蒙太奇手法,通常用于电影的表现技巧,指对各种分镜头的剪辑组合。作品中指把不同时空领域里的事件、场景组合、叠加到一起,从而超越时空限制,去表现人物的意识活动所具有的跨越时空界限而且瞬息万变、稍纵即逝的跳跃性;前后不连贯、无逻辑关联的无序性、无理性。自由联想,指人物因触景生情或感官受到刺激而产生的合乎或不合乎逻辑的稍纵即逝的主观联想,更深入、更彻底地把人物心理展现出来。象征、隐喻,是一种弦外之音,需要深入领会其中含义,让人去思索字里行间所要表达的思想内容。借有形表无形,借有限表无限,借刹那抓永恒,意蕴丰富深邃。
(三)形式的互文性
形式的互文性,是指原著文本援用其他经典文本的情节结构、表述模式及艺术手法,与之相互映衬、彼此投射,使文本的主题、结构、内容与文化蕴含向文本外衍化伸展,牵出文本的“形外之体”、“象外之象”、“味外之旨”。《尤利西斯》形式的互文性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尤利西斯》最显著的特征莫过于同荷马史诗《奥德赛》情节结构上的互文性。《尤利西斯》像是荷马史诗投射的影子,借助反讽为整部作品规定了主题的方向。作品中采用《奥德赛》的故事情节作为整体结构框架,书名直接取用奥德修斯的拉丁文名字,以全书十八章的篇幅对应荷马史诗二十四卷本,以三个猥琐的反英雄人物一天内十八小时的世俗经历对应古希腊三位英雄人物十年的英雄壮举。小说令人信服地证明了作者“借助神话典故来创作一部史诗般现代小说的意图。”
其次,《尤利西斯》广泛引用欧洲文学经典话语,非常注重古典作品情节内容对揭示现代文本思想的衬托作用。文本借助欧洲文学博大精深的文化底蕴,深刻折射现代社会精神世界的颓废和迷茫。一,小说多处引用莎士比亚戏剧经典台词,是《尤利西斯》互文叙述的重要组成部分。如小说第三章(《普洛调》)展现斯蒂芬的内心思绪和第十五章(《科尔吉》)描述斯蒂芬的内心独白与沉思时,同《哈姆雷特》形成鲜明而紧密的互文关系。只是青年艺术家斯蒂芬的堕落与哈姆雷特的忧国忧民在互文中构成强烈反讽。二,小说第七章(《埃奥洛》)引用了但丁《神曲》的原句,同《神曲》构成典型的话语互文,从而借助其对地狱惩戒的描写,揭示现代都柏林精神世界的黯淡。此外,文本中大量引用了弥尔顿、亚历山大•蒲伯、托马斯•莫尔、狄更斯等名家的文学经典话语,多用来借古讽今,原作中的经典对白和描述成为揭示现代社会精神荒原的重要阐释工具。
(四)形式的音乐性
乔伊斯从没有放弃使作品获得音乐性的努力。《尤利西斯》中,乔伊斯把新教音乐、摇篮曲、色情小调和没有含义的歌曲用作深层背景,来映衬布卢姆在诸圣教堂和墓地教堂参加的两个教会仪式,并使其世俗化;还把语言的听觉效果放在视觉效果上,听觉的快感来自词语,而不是词语之外的音乐旋律,在作品中插入大量音乐暗指的同时,越来越注重发挥语言自身的音乐性,使音乐渗入文本各个层面,使音乐不仅作为思维的对象出现,而且也深入到思维的结构之中。
作品的音乐性包括三个层次:音乐暗指、词语的听觉因素和词语的音乐性。
“音乐暗指”是指乔伊斯在作品中放入大量对音乐的引用或隐喻,不仅包括提到的歌名和歌词,而且还隐含在变化了的词汇和韵律之中。与语言相比,音乐更能触动人的深层情感,使熟悉这些音乐的读者对作品的情感有更深的理解。音乐暗指扩大了乔伊斯作品的语言肤质,加强了感染力,深化了意义。比如《尤利西斯》的很多语句暗示着《有一朵盛开的花》这首歌,原歌表现的是记忆与罪恶的冲突,书中人物布卢姆、摩莉、斯蒂芬都同时生活在现实与记忆中,经受着与罪恶与痛苦有关的记忆的折磨。《有一朵盛开的花》在书中回旋反复,既一次次唤出布卢姆与玛莎这个主题,同时更唤起整部作品的记忆与罪恶主题,使两个主题像和弦一样在文本中回旋交织。
“词语的听觉因素”则指通过词语与句子的变形从形式上直接模仿声音,比如用“khrrrrklak(咯咯啦啦)”模仿碎片撞击墙壁的声音。乔伊斯更出色的是能够把对声音的模拟与事物和事件的情态结合起来,有时不用生造新词就能做到这一点,这是词语形式运用中比较高的境界,如第九章(《斯鸠利和卡吕布狄》)中“Swiftlyrectlycreakingrectlyrectlyhewasrectlygone(他立刻橐橐地把皮鞋踩得橐橐响,随即橐橐地径直橐橐地走了出去)”,“rectly”同时具有表意(立刻、随即、径直)和拟声(橐橐)的效果,四个“rectly”的使用,生动形象且富有节奏感地模拟出皮鞋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词语的音乐性”与文本之外的音乐作品无关,而是以词语的听觉因素为基础,主要通过词形变化和词语排列使文本获得音乐性节奏,借用的不是音乐的主题,而是音乐的形式,最终目的是使形势与内容、手段与目的密不可分。词语的听觉因素大多从单个词语获得,“词语的音乐性”则建立在词语的关系之上,采用或借鉴音乐形式使文本获得音乐性。一是利用词语本身的音长和音高,将词语按节奏排列以形成曲调,根据情绪无限细微的变化,而使曲调与节奏和谐组合变化无穷;二是每章中利用同一类词语的呼应构成该章的主旋律,即主导主题;三是作品音乐性并不只存在于词语层面,小说整体结构有时也借鉴音乐的结构模式,如第十一章(《塞壬》)就是典型的赋格曲结构。
席勒认为只有从形式的感染力入手,才能对接受者产生深刻的美质影响。乔伊斯小说形式的音乐性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这种理性与感性的结合。
(五)形式的陌生化
“陌生化”是文学艺术重要的技巧,它将原来生活中所熟知的事物陌生起来,对习以为常的语言修辞、叙事技巧经过艺术加工产生审美距离,增加审美感悟的难度,同时展现作者的创作思想。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技巧的艺术》中指出:“艺术的技巧是使对象‘陌生化’,使形式变得难以理解。增加感知的难度,增长感知的时间,感知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的目的,必须延长感悟的时间。”吴庆军说:“陌生化的精髓在于去除文学表现形式……去习惯化和去自动化旨在使文学语言的形式和日常语言有所区别,展现文学语言本身的特征。”“小说叙述话语的陌生化通常要达到两种叙事目的:其一要增加文本话语感悟的时间和难度,使叙事文本会产生新奇或惊愕感。其二则是要表达作者某种强烈的思想感情。”《尤利西斯》形式的陌生化,用乔伊斯自己的话说是“使用了一种新颖的文体”。
《尤利西斯》形式的陌生化主要表现在叙述技巧的陌生化和话语的陌生化。
叙述技巧的陌生化主要表现在:一,叙述者的自主叙述和辅助叙述者叙述相结合,叙述者的自主叙述生动展现了人物隐秘的思想情感的细微变化,辅助叙述主要用于人物刻画和主题揭示;二,叙述过程中随着意识流动而把过去、现在和未来进行时空错置或并置;三,仿拟音乐、戏剧、雕塑、新闻、诗歌多种文体和艺术手法进行典型现代主义叙事等陌生化叙述手段。
话语的陌生化主要表现在:小说的语言和修辞技巧繁多,并且奇特和变异;巧妙运用诗歌、音乐、雕塑等艺术语言展现不同人物的个性特征,并使之成为揭示人物思想异化的重要手段;文本中融入了某些自然科学的语言模式、电报密码和地震记录等典型的科学语言;奇特的修辞和外来语;加入了多次文字游戏,如回文句、打油诗、离合藏头诗、笑话、谜语等;把语词拼写陌生化,如把普通语词强化、浓缩、扭曲、套叠、拖长、颠倒、重复、堆积(最后几十页基本无标点)等,使之变得疏远而陌生,用变异的词形语体与怪诞的语言技巧,细致真实地记录和再现人物混乱的意识或潜意识,栩栩如生表现人物心理的变态、人格的异化和精神的扭曲。
乔伊斯本人曾经预言:《尤利西斯》将使教授和学者们“争论几个世纪”。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文学技巧和形式实验,意识流以及繁复的意象,使读者感觉晦涩难解,甚至称之为“天书”,对于中国学者来说,中英文的差异更增加了研究难度。而因为它是意识流小说以及现代派小说的发轫,我们有必要迎难而上,对它做出更加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