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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欠我两条腿

2013-10-14 16:44 作者:王世热 阅读量:201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天空如同退色的老照片,一眼苍茫。座落在山里的凰村安静得如同定格的影像,偶尔响起的鸡鸣和狗吠久久不息。

在周边的村里,凰村算得上是一个大村。从村头走到村尾,少说也要十几分钟。但这十几分钟的路程在山里人的眼里也就是迈几下腿的事。所以,凰村的村民也像那个时代中国大地上大多数农民一样,爱扎堆。吃饭的时候,端着饭碗,他们可以从村东头逛到村西头。特别是农闲季节,这里一堆那里一伙,或蹲或坐,海阔天空,打情骂俏。

但是,在这样的人堆里,你永远也看不到方子的影子。

方子像一条灰色的泥鳅,悄无声息就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方子也极少出门,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忙那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晨微熹光中,只要天气尚好,方子就开始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择菜,洗菜;夕阳斜辉里,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身旁那张光溜泛亮的木凳是他永远的陪衬。

方子本是一个身体健全、聪明活泼的孩子。十岁时的那场小儿麻痹却让他再也站不起来。两条修长的腿成了身上多余的肉。

方子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弟弟妹妹的欢笑掩盖了他所有的眼泪。看着欢蹦乱跳的弟弟妹妹和进进出出忙前忙后的父母,方子迟钝的心渐渐明白:自己成了家里多余的人。曾对自己呵护有加的父母亲再也没有温暖的怀抱和轻柔的问候。方子从他们看自己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种令他恐惧的冰冷。

直到一个晚上,这样的冰冷几乎令他窒息。黑暗中,“吃冤枉的”几个字飘到他耳朵里的时候,他根本无法控制全身的颤栗。滚烫滚烫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流奔涌而出,但他紧紧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的声音。一下子,他终于明白了那个令自己感到冰冷的缘由。他告诫自己:没有了腿,也绝不能成为一个拖累。

没有人来告诉方子该怎么办。十一岁的方子只能靠自己的思考和还健康的双手。他从椅子上撂下来,爬到木凳边。不知道试了多少次,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方子才靠着木凳的支撑“站”了起来。那样的木凳对于正常的孩子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对于方子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他没有办法在连站稳脚跟都成问题的情况下提起木凳。他只能一点点地移,凳子移动一点,脚就跟着向前踮。一下,两下,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方子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凳脚落地时“笃笃”的声音。

当父母亲知道方子可以下地的第二天,做饭就成了方子的主要任务。微凉的仲秋,农村人却忙得热火朝天。天蒙蒙亮,父母就推着独轮车出门了。弟弟妹妹们还在梦中呓语,方子就已经烧红了灶膛。“哔剥”的暴柴声是他移脚换步的节拍;灶膛映出的火光闪闪烁烁,是他更幕换景的灯光。热汗涔涔,但能为家里做些事,方子是快乐的。

在充实而快乐的忙碌中,方子“行走”的技术也越来越娴熟。木凳翻飞间,方子身影如蝶,从厢房到灶间,从后堂到前门,洗米烧柴,打水洗菜,每件事他都可以做到得心应手。

“吃冤枉的”那几个字从来就没有被方子遗忘过,所以,哪怕疲惫,方子也不会让自己闲下来。但是,心里的不安却越发郁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方子猛然发现,那些吃着他用双手做出的饭菜而一天天长大的弟弟妹妹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热情。进进出出时相对也总无言。当在使唤时不得不有所称呼,他们就会喊他“老拐”。他们会说“老拐,我的衣服你收到哪里去了?”或者,“老拐,帮我把鞋子拿过来。”对于这样的使唤,方子总是面含微笑一言不发地去完成。

有的时候,方子会觉得,这些身体强健的弟弟妹妹就是来代替他的。他们健壮的双腿可以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他们可以像风一样奔跑,去踩踏任何一片被风吹落的秋叶。这些都是他所无法做到的。

所以方子也是欣慰的。从弟弟妹妹们身上,他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有了希望,再多的冷漠和不恭也成了漫长黑夜里的点缀。

更多的时候,方子会有与世隔绝的孤独感,没有交流,没有问候,静默和忙碌几乎就是生活的全部。有时从人群中经过,他也会作短暂的停留,人们的欢笑也能漾起他心灵的涟漪。

但是,快乐是流星,点亮不了漆黑的夜空。有些人的潮讽会像匕首一样刺痛方子原本伤痕累累的心。“老拐,你跑到这里来偷懒就不怕挨你爸妈的骂?”这是他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听到这样的话,方子只能挤出一丝僵硬的笑,然后转过身,“笃笃”而去。身后辛辣的目光如芒在背。一阵稀稀拉拉的笑声在风里时断时续。

没有眼泪。方子早就知道,眼泪只会招来更多的责备;哭泣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权利。当秋风渐起,秋叶旋舞,它轻盈的姿态在方子的瞳仁里久久停驻。

还没到门口,方子就听到一阵喧嚷。父亲的“嗬——嗬”声,猪的干嚎声,以及母亲尖刻的咒骂声——“这个吃冤枉的,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猪跑到人家的栏里去了都不知道”。方子没有时间迟疑和伤心,哪怕心沉如铁,也不得不加快速度。

方子的木凳还没在门槛前放稳,发疯一样的猪就从屋里窜了出来。木凳一下子就被挤倒了。说时迟那时快,根本无法站稳的方子顺势向猪扑去。他两手一捞,抓到了一只猪的后腿。发起疯来的猪,力气实在不小,加上它往前冲的惯性,方子一眨眼的工夫就被带出一米多远。

方子死死抓住猪腿毫不放松,整个身体拖在地上碾起滚滚红尘。受了惊的猪扯嗓哀鸣,声震屋瓦。方子身上有好几处被石子硌得痛入骨髓,但他咬紧牙关连哼都没哼一下。无法迈步的猪终于被追上来的父亲摁倒在地。母亲也上来和父亲一起提起猪的四条腿,把它放回到猪栏里。折腾了半天的猪在栏里哼哧着喘粗气,渐渐安静下来。母亲不满的叱骂声却还断续传来。

方子从地上坐起来,身上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痛。秋日的最后一抹余辉隐没在云层背后。阳光成了虚幻的记忆。天暗起来可真快,方子想。

没有木凳的支撑,方子无法行走,他只能半跪着手脚并用去找自己的“腿”。而此时的木凳正倔强地躺倒在门边,泛着落寞而晦暗的光。方子爬过去,将它轻轻扶起,然后在台阶上坐好,准备休息一下。

晦暗的光映照着混沌的天空。稀落有致的瓦房在天空下渐已隐去灰色的影子。方子坐在朦胧的黑色里望着天空,有一种幻游太虚的感觉,就连脚下的土地似乎也会慢慢轻浮起来。方子忽然忆起了小时候和父母亲在院子里乘凉的情景,那时的夏夜温和宁静,月光如水,他在父母亲的怀里安然如幼兽。那是一种怎样的快乐啊,他从父亲的膝上爬到母亲的膝上,他搂着母亲的脖子撒娇。那时的母亲在月光里是多么的温柔和美丽。方子的心里有湖水荡漾,久久难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子忽然感到脸上有温暖的抚摸。那是一双柔软的小手。方子抓过这双小手,把它紧紧地握住。这是幺妹的手。幺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今年才学的走路,两岁。她摸着方子的脸,然后把嘴巴凑到方子的耳朵边,轻轻地说:“哥哥,吃饭了。”一下子,方子的眼泪就如决堤的湖水汹涌而出。但他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息。

躺在床上,漆黑的夜漫溢而来。方子想,也许末日就是如黑夜这样的吧,无边无际又什么也抓不住,没有光明亦没有温暖。母亲轻轻的叹息穿过拦不住光的隔板回荡在方子的耳畔,接着又是父亲一声绵长而粗重的叹息。这叹息犹如沉重的石板向方子压来,有窒息般的惶恐。

会走路的幺妹成了方子最要好的伙伴。方子教她认门前的树,教她拿筷吃饭,教她东西从哪里拿的就放回到哪里去。方子择菜的时候,幺妹就蹲着看他,用她稚嫩的小手指指点点。幺妹喜欢玩水,洗菜的时候,只要天气暖和而时间又允许,他就会多打些水,让幺妹和他一起洗菜。幺妹高兴时咯咯的笑声就如早晨的鸟鸣,清脆悦耳。对于方子来说,那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

幺妹还是方子最得力的助手。方子需要花许多精力去做的事,幺妹轻而易举就能办到。渐渐长大了的弟弟妹妹再有什么需要临时去拿的,他们也不再呼唤方子而唤起了幺妹。方子做饭,幺妹也知道往灶膛里塞柴,收衣服的时候,幺妹就用两只手抱着,似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方子收一件衣服,幺妹就会告诉方子这是谁谁的衣服,几乎是没有差谬的。方子就夸幺妹是最聪明的姑娘,幺妹仰起脸,笑容灿烂。她说:“我是最聪明的妹妹,你是最聪明的哥哥。”一句童言却让方子感慨万千。

幺妹四岁的时候喜欢上外面玩。她最喜欢的就是到隔了几栋屋的小婆婆家里玩。那里有她最喜欢的朋友小涛,他们总有玩不厌的游戏和数不尽的快乐。草丛里的蛐蛐,忙碌的蚂蚁,翩飞的昆虫,变幻的白云,似乎整个大千世界都可以成为他们的玩具,给他们带来无穷的乐趣。有的时候,他们可以用瓦片在地上刮起一堆细土,造成高山和河流,他们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把土围成一个圈当作围栏,然后过起家家来。

如果手头的事做完了,方子就会拄着他的木凳在旁边看着两个小不点有条不紊的“低头劳作”。时不时,幺妹就会昂起头对着方子笑,然后指着手里的小石子对方子说:“这是我的小崽崽哦。”每每此时,方子就使劲点头,回应一声“好可爱的小崽崽呀”。听到方子的称赞,幺妹总笑得更甜。

这样的时光宁静而美好,不知不觉太阳就已西沉。有时候回家晚了,母亲的咒骂就会降临在方子头上。但是,能看着幺妹甜美的笑,挨骂对方子来说也是快乐的。

又是一个农忙时节,父母亲很早就出去劳作了。方子一个人在厨房忙前忙后,烧柴,捞饭,蒸饭。有时忙不过来,灶膛里的火就成了火星,塞一把柴进去火苗一时半会也烧不起来。方子把嘴凑到灶膛口使劲吹,浓黑的烟便从里面窜出来,迷朦了方子的脸,呛湿了方子的眼。方子抹抹泪,猛吸一口气,再用力一吹,火势渐起,“滋拉”有声。

方子忽然听到屋外的叫嚷声。他静下心细听,隐约听到是在喊幺妹的名字。方子的心一沉,猜测可能是幺妹摔了个狠跤,赶紧拿过身边的木凳心急火燎地滑了出去。一出家门,喊声才清晰起来:“幺妹掉到井里了,幺妹掉到井里了。”这是小婆婆惊慌的声音,她一边喊一边往这边赶。方子大叫一声:“啊——”心里一急,手里的木凳就被扔了出去。方子根本顾不上捡木凳,就跪在地上四肢并用地爬。他边爬边喊:“幺妹,幺妹,幺妹啊——”喊声撕肝裂胆。

周边的邻居也都闻讯赶来,人们都围在小婆婆的老井边,有的往里看,有的喊:“快拿吊桶来,快拿吊桶来。”看到方子痛不欲生地爬来,人们都主动为他让出一条路。到了井边,方子二话没说,就要往井里跳。看到这个架式,旁边的人都吃惊不小,赶紧伸手去拉。方子死死抓住井沿,声泪俱下:“幺妹啊——,幺妹啊——,哥哥来救你了,哥哥来救你了。”凄惨的声音在井壁间久久回荡。一个人根本无法抓住发了疯的方子,于是几个男人一起上,架住方子,把他拖到旁边死死按住。

吊桶终于来了。人们赶紧放下去,手里握着桶绳打圈地转,希望绳子能被幺妹的手抓住。一个人累了,再换一个人,四五个人换下来,没有任何动静。到最后,所有的人都不抱希望了。

方子在几个男子的按压下也渐渐不再抵抗,只是眼泪不断地流,流过嘴角,滴落在胸前的衣襟上,衣服被打湿了一大片。见此情景,所有人的眼圈都红了,他们本想说一些安慰宽心的话,但话到嘴边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口。所有的人都沉默着。

从田里赶来的母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把把方子推倒在地,骂一声“吃冤枉的——”便嚎啕大哭。

倒在地上的方子麻木得一动不动,只是眼泪依然像决堤的水,不一会儿就洇湿了脸下的土地。人们把他扶起来,他就安静地坐着,没有言语,目光呆滞。

方子就一直那样坐着,在昏暗的屋角,无人问津。没有人知道方子到底坐了多久,也没有人知道方子是否每天都有吃饭。父母亲依然每天下田,依然早出晚归,只是做饭的工作轮到了大妹。

方子似乎已经被人遗忘,当有人忽然想起他来的时候,人们才发现,确实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拄着木凳的方子了。他们才知道,方子用一瓶农药结束了自己卑贱的生命。几块薄板成了他永远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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