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在时间的岁月里

一个离家的人，再回望落日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回望自己的故乡。我家位于长江之滨，家后有一段长江，古称荆江，万里长江，险在荆江，指的就是这一段了。长江的历史就是我故乡人的历史，在时间的漫漫长河中人与绵绵长江水乳交融中相黏相稠。相逐相戏，奔跑跳跃，我在长江边成长了十七载。长江总是以一种家常的姿态面对她庇护下的子女，毫无矫揉造作之态，乃至我的离开，步入一个一滴长江水都不得见的城市，我还尚未意识到长江的存在于我人生的意义。她就是我未来岁月回望时唯一不被时间遮蔽的一个背影。

一

很多事情于我来这个世界之前就发生了。遥远的高峰中泻下的一股清流，翻山越岭，携带着泥沙，曲折蜿蜒，孕育着泥土，沉积而下，化成我故乡江汉平原这一片沃土。勤劳的先祖胼手胝足翻垦着土地，一种叫富足的东西于田野中弥漫。是土地泄露了宜居的秘密，村落、市镇逐步形成。绵亘不绝的长江，衍衍不息的长江的儿女。1992年的秋天，婴儿的一声啼哭划破了江滨一个小家庭的天空，说不出的一种喜悦在空气中弥漫难散，而这个婴儿就是我。

一个人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虚构的东西，那种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感觉是与生俱来的。1992年降生于长江之滨的婴儿是我吗？秋天，农忙的季节，一个在为汉子准备可口饭菜的女人，一阵剧痛，鲜血一阵阵散开，抽走了女人一辈子的精力，整个医院走道空气仿佛凝固，只有一张白色病危单，只有一颗颗汉子额头上的汗珠……

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女人后来对我的讲述，她一边讲一边盯着我看，那神情仿佛是充满了怀疑，然而她要确定的却是我和她的身份以及我和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关系：我是她的女儿她是我的母亲。我是她的孩子么？是这个瘦小女人的孩子么？这个女人总是记不清自己的孩子，只要听到“妈妈”的叫喊，她总是爱不自觉的回望，仿佛所有的孩子都是她心爱的背影。

二

就是在母亲的回望中慢慢长大，如今回想儿时，那些经时间流逝反而变得清晰的回忆愈显珍贵起来。

小时的记忆总是在长江水中趟过，尤其是夏日的夜晚更让人依恋。是酷热把人们赶到这儿来的，是江风把人们吹到这儿来的，总之，我最爱夏日的江。江水丝丝凉意，聒噪的心睡下了，江风阵阵清爽，江边的人陶醉了。远处两三小儿，戏水打闹，耳边时不时传来汉子们游水的阵阵水声。清除一天的暑气，消去一天的疲惫，当地人把这叫做消暑。

我提着小衣爱在江边跑来跑去。但对于我，即使只坐在江边，看着江边的人群，心里都是快乐的。江边的背影来了又走，走走来来，拐了个弯，还是那么亲切。

三

也许这是我记忆里难以磨灭的时刻。

我要走了，我要离开长江了。当挎着行李向远方时，只有一个念头，远远的越远越好。上路之前的那天晚上，我等着，我想一个母亲会有很多话嘱咐远行的孩子。但没有。灯下，她背对着我，在收拾着什么。我就站在她背后，我默默地看着她。她好像不忍回头，深知她唯一的女儿就要走了。我进入了另一个城市。没有远行之嘱，忘不了的是灰暗灯光下那个女人的背影。我走的很快，一直没有回头。我知道她此时是站在江堤上一路目送着我的，但此时我好像有点不敢面对她。我的背影，很快就要消逝在一个江滨母亲的视线。我知道。

很快我在远方的校园安顿了下来，有一张床，有了一个自己活动的空间。半夜醒来会觉得自己匆匆如也只是个过客，仿佛床上躺着的是一个与自己十分相似的陌生人。如浮萍漂移，我的根还在长江。

四

未来……也许在另一个不可预知的地方有了一个“家”。

回到故乡我会走的飞快吧。家乡的乡音是深情的挽留，家乡的江水是难舍的好友。

在长江视线里，我可能永远只会是一个背影了。其实，我早已知道，在故乡成为我回望的一个背影之后，我早已成了背对故乡的一个背影，那是她无数游子中的一个。

里尔克有言：在时间的岁月中，永远没有自己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