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火车

后来回忆起遥远的成都，一个深秋，荒凉和空洞。我住在小树林旁边的木屋里，窗外是铁路和稻田。火车每驶过一次，都感觉来自地心的震颤。

但那是一段不太繁忙的线路，所以太多时候，我总是在焦急中等待。有时睡着了，会做没有颜色的梦，土地是暗哑的黑，铁轨又白得耀眼，接近透明。如此，反复。直到远远听到汽笛，我醒来，靠在床头上大口抽烟。

白天我去周边的乡村，画素描和水粉。很长一段时间画不起油画，感谢水粉，和油画有着类似的品质。但更多时候，我是在山坡上发呆，看灰色的天空，灰色的鸟雀，一切到来的都是离去，心空茫，恍如堕入很深，很深的梦境。

大概18点有白天最后的一列火车经过，我追着它奔跑，用尽全身的力量，直到整个人将近虚脱，它最终消失在视线里。沿着黄昏的光影，慢慢往回走着，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仿佛这便是一天，最有意义的事情。

有时候，我也去帮附近的农人焚烧稻草。或许，潜意识里我喜欢熊熊火光的明亮，也会随着火焰燃尽到突然的熄灭。我如此尖锐而极端，好在那仍是一群友善的人们，经常邀我去家里小坐。我能觉出温暖，但不能接受，只是无声地笑着，不去惊扰别人的生活。

唯有附近的一位阿姨，有着坚冰般的冷漠。很多次在窄窄的田埂上相遇，她形若鬼魅，直直闯将过来，几乎不给人侧身的余地。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一次次尾随，明明早已察觉，她也丝毫不动声色。

她的住处，是一幢极具巴洛克风味的房子，夸张的椭圆形屋顶和巨大的拱门，在当地已是少见，更诡异的是明明四周空旷，却在门口修一段长长的台阶。假如站在她家门口，向外望去，这一条路并不通向何处，却又像通向任何一个地方。

这奇异的感觉让我有莫名的惶乱。很长一段时间，我尝试从各个角度，去描绘那幢古怪的建筑，精打细算的画纸很快就用完了计划，但却没有一副，是我眼里的形态和内心的感觉。

直到有一天淋雨，导致的重感冒让我昏睡了两天一夜。醒来后，火车依旧在屋外驶过。突然就觉得天凉了，衣裳薄了，秋天，也没有那么美好了。打开房门，再一次遇到那位阿姨，我走进了那幢房子。

在那里，我读完了《毁灭》、《白痴》、《飘》和《平凡的世界》，如此等等。很突兀，又像是原本就存在心里，等待去唤醒的另一个境界。生命是如此需要一个支点，让人沉溺，而又充满力量的坚强。

一种脱变，一场生死，是今生也像是来世，我将不留在这里赘述。我只是想说，当火车再一次到来的时候，我没有去追，而是它停下来等了等我。因为我手里，握着阿姨买来的车票。

她说：孩子，这不是适合你的田野，你不应该老是追火车，你应该坐在火车上，一起去到天涯海角。

我无言，也没有说告别的话。只在火车上，给阿姨写了一封简单的信函。这么多年以来，我也没有再回去，去看看曾经的往事和风霜。生之贪恋，让我一直留在火车上，睡了，又醒了。也看到好多好多的人在中途，还没有抵达。好多人提前下车。

也还有好多人，仍然，不知道要去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