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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患者

2013-10-13 05:12 作者:禾小宁 阅读量:277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屋子里混杂着饭菜与啤酒发霉的味道。苏达已经半个月没有出门了。他坐在窗前破旧的写字台上,望着窗外的大雪。他们各自都不愿意妥协。

这半个月里,巷子尽头的街道上又多了几个流浪汉。只是谁也看不见他们。

年刚过,已经是下学期了。学校里的高三学生陆陆续续地搬出了寝室,在校外的胡同里租了房子。高三年级的教室晚上不再熄灯,供学生通宵复习。苏达也是在这个时候搬出了学校的寝室,在校外胡同的最深处租了一间僻静阴森的小屋。小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盏发黄的旧台灯。一张久经岁月剥蚀的桐木写字台。写字台已经残疾,右下角的断腿被生了青苔的老砖块代替。墙角处还有一张瘦弱的单人床,是唯一比较新的东西。但是在夜里,总是发生吱吱的脆响。回应着窗外窜过的野猫。靠近扭曲的木门边上,贴着一张马尔克斯最新曝光的《紫眼怒史》的海报,他还年轻,被略萨的拳头揍得左眼乌青,在灰暗的墙壁上像是一场伟大而孤独的祭奠。这张海报是苏达从学校的寝室里转移过来的。因为他说,马尔克斯的封笔便是他独闯世界文坛的开始。对他而言,他就像神一般的存在。他每天都在祈祷,祈祷他能够多活十几年,以便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去超越。尽管在小学的时候,他的语文从来都没有及格过。

那时候,他看见书本上的那些文字就头疼,更不会去接触课外读物。从二年级的看图写作文开始,他一直交的都是白卷。他的老妈作为一个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却对他文字方面天生的愚钝束手无策。她曾经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对儿子言传身教,想方设法地让他用文字表达出自己的思想。可是整整一周过去了,苏达除了你我他,依然憋不出半个新鲜的词语。于是她在无数次的绝望后,终于彻底放弃。她说,你自生自灭去吧。

小学毕业的那天晚上,苏达做了一个梦。他独自走在一片黑色的沙漠里,口渴至极,想要寻找一处水源。却看见一堆金光闪闪的文字相依为命地靠在一起。时不时地被风沙掩埋或者卷走一些。剩下的文字都在疯狂地挣扎,好像正处在濒死边缘。苏达突然善心大发,把这些文字都从黄沙里刨出来,又脱下自己的外套,把他们一个一个捡进自己的衣服里。没想到那些文字竟自动排列组合,在他的衣服上形成一段很长很长的话。根据文字的提示,苏达不仅找到了水源,而且还发现了一座文字的组建的城堡。城堡像一座迷宫,他每走一步,眼前都会飘荡着一句启示般的话语。最后他在来到迷宫的中心,看见一支像定海神针一样大的黑色钢笔,而那些文字正是从钢笔里飘出来的。正当他准备上前去摸钢笔的时候,突然山崩地裂,钢笔像被大圣缩小了一般,砸到他的脑袋上。一下子就把他从梦中砸醒。受到惊吓,他从床上滚到地上。朦胧睡眼睁开的那一刹那,他在床下的墙角里发现了一只黑色的钢笔,而且长得跟梦中的那根神笔一模一样。

他惊喜地翻开自己的外套,虽然上面没有梦里出现的文字,但还是开心地拿出那支钢笔屁颠屁颠地跑去叫老妈看。老妈撇了一眼,拿过那支笔,想了想才告诉他,“这不是学校发的那支钢笔嘛,我说怎么找不到了,原来你小子给藏起来了。”老妈的话犹如一颗毫无希望的灰色炸弹,把苏达的天真炸的晕头转向。不过他还是相信他既然做了这样奇怪的梦,肯定是有原因的。于是他央求老妈把这只钢笔送给他,他要写作文。老妈听见儿子不可思议的话,欣喜不已,“我给你买一支更好的笔,只要你肯写。”苏达满怀期待断然拒绝,“不要,就要这一支!”他相信,他一定是得到了什么不知名的神仙的眷顾。他更相信,自己一定很特别,至少不是普通人。

他的确不是普通人。

他花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便用那支神笔把梦里的所见所闻以及所思所想变成了文字。足足两千多字,一气呵成。最后,他还在文章的末尾附上一条后记:这个世界很富裕,可唯独缺少一种纯真、一种希望和梦想。他以为自己的这句话足以被历史记载,然后在将来的某一天,做成标语挂在所有学校的教室和食堂里。

像中邪一样,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在远离文学的沙滩上搁浅了十多年的脑袋突然一下子会文思泉涌。他老妈看了那篇文章后,也惊呼儿子天才,立刻把文章投去杂志社。不过很快他就接到了杂志社的退稿。编辑告诉他,这样的文字只是浪费版面,没有什么价值。那时候,对于投稿与退稿,他还没有太多的概念。所以对于编辑话,没有在意。只是固执地对文字一往情深。

一下子,苏达年少的脚步就迈上了文学的道路。开始疯狂地吞噬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文学作品。他每天至少阅读十五万字。每天最少要让自己喷薄欲出的灵感发泄五千字。对他而言,那个梦的真假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开始酝酿一个伟大的梦想。而这个梦想即将在现实里穿越时间与时空的界限,直到飘进五年后的那条胡同里的那间小黑屋,才得以开始上路。

窗外的大雪已经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个月。苏达透过冰洁的雪地,总是在不经意间悔恨地看到过去。如果早点开始,他现在或许不会是这个样子。

他对文学突生的狂热,几近走火入魔。老妈担心他为此耽误了其他的功课,三番五次地限制他的热情,打压他的积极性。于是他向她妥协,向现实妥协,暂时埋葬了自己的梦想。在心头的高地上插上一面考重点高中,上一流大学的方向旗,从此专心学习。她说,先憋着,只要考上了大学,一切就都自由了。这句话无疑是一味毒药,严重地误导了他的生活倾向。不过他还是会抽出一些时间来写文字。他的文字从感受随想慢慢地过渡到散文,再到小说。他发现小说的魅力就像一个赤身裸体的美少女,不断地撩拨着他青春期懵懂而单纯的心。他开始主动地去思考,去构思一些离奇的情节。一有时间,就趁热写下来。

他开始买一些文学杂志。了解了各类杂志的约稿要求以及选稿风格。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了原来写文章可以这么容易就赚到钱。而且他又急需要钱。

每个月的生活费一少半用于偿还上个月的债务。一少半买杂志和小说。一少半买香烟和啤酒。一少半和朋友大吃大喝。剩下的几个零头独自悲伤地坚守在空旷的口袋里,每天流失一点,换些廉价的馒头和素菜。所以每个月超不过十天,他的生活费就开始透支。于是靠不断地借外债来弥补。坚持到月末的最后几天,干脆连饭都不吃,每天钻在小说里,或者躺在寝室的床上假装睡觉,企图借此转移肚子的注意力。就在快要饿晕的时候,夜以继日祈祷的新月份终于像一个慈祥和蔼的老母亲一样蹒跚而来。于是一轮新的循环又开始了。

自从他知道写文章能赚钱后,对生活费的态度更加随意。大手大脚地花完后,开始幻想自己的文章被各个杂志社选用。如果按每篇文章最少的千字50元算,那加起来一个月至少也可以赚两三千块钱。因为之前他已经把总数接近三万多字的五六篇文章发往五六个风格不同的杂志社。他每天都会发疯似的绞尽脑汁构思各种类型的故事,然后以各种风格的文字写出来。砸向各类杂志。在接下来的这些等待的日子里,他对稿费的幻想已经重复了无数次。他继续在不间断地构思与写作,继续把稿子投去杂志社。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不见动静,没有消息。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他的脑袋率先负伤,紧接着就是他的身体。

他无时无刻不在强迫自己的脑袋构想一些能够引起读者兴趣的虚拟生活。直到他的脑袋和精神崩溃。随后又在心肝脾肺上检查出了的一系列毛病。即便是在后来休学住院的一个月里,他躺在病床上,依然死性不改。谁也拿他没有办法,因为脑袋长在他自己的身上。医生威胁他说,如果他再胡思乱想或者做白日梦,就把他的脑壳打开,把潮湿的脑袋掏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晾一晾。他惊喜地求医生赶快动手,因为他早就想看看自己的大脑长的什么样子。

初三那年,他写了十二篇稿子,总共七万字,砸向萌芽新概念。在苦苦等待结果的日子里,他每天登陆萌芽论坛,发表自己的参赛心情,看别人的参赛感慨。那里的每一个人都跟他一样,有着对文字近乎偏执的狂热。他们都怀着共同的梦想,或平凡,或卑微,然而却都让人有种无言的辛酸和感动。他慢慢地冷却下来自己的心情。因为他知道,还有很多人,跟他一样。他们几乎每一年都参赛,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从b组到a组再到c组。就这样一路走过。那是一场青春与梦想的较量。即便在坚持了五六年之后,一无所获,还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大不了悲伤与眼泪过后,一切从头再来。但是没有人想过要放弃。

在参赛交流群里,他认识了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南方女孩。正在上高三。名字叫金桐雨。她说,他思想怪诞,文字就像一堆残缺不全的碎片。他说,她的文字凄美,总是充满了悲伤与绝望。她说,这是她第五次参加比赛,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希望能够入围。他说,他是第一次,不敢奢求太多。入围名单出来那天,刚好是元旦的晚上。她正在参加她中学时代的最后一次联欢晚会。他打开网页,首先跳进眼里的就是a组复赛入围名单。他认真地反复读着那些幸运的名字,生怕错过了她。然而将近200多个名字,却没有一个是属于她的。他所有的激动期待与希望瞬间崩塌。因为他梦想能和她一起去上海,去那个所有热爱文字的孩子都向往的地方。下面就是b组。可是他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他随便把名单往下拉了一点,仅仅不到20个人,也没有他。那晚他等了好久,但她QQ一直没有上线。他忍不住给她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很安静,他能够想象到她那里的夜空。他说,名单出来了。她只低低地嗯了一声。听得出来,她还在哭。他说,我明天去找你吧。她没有回答。对话不到30秒,他挂了电话。因为他能够想象到她的心情,他只想让她一个人静一静。他们心里都明白,这样的失落与难过,安慰只是多余。

那天晚上,苏达在房间里想了好久。然后打包了几本书,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悄悄地离开了家,去了火车站。从承德到重庆。绿皮火车。整整二十个小时。直到第二天黄昏,他站在她学校的门口给她打电话。或许是缘分。素未谋面,之前他们在网上聊天也从来没有视频过。校门口有很多跟他一样的背包少年。然而她一眼就认出了他。白色羽绒服,蓝色格子背包,牛仔裤,白色板鞋。简单干净,跟她想象中的一样。她。黑色长发,淡粉色毛织围巾,棕色呢子大衣,深咖色紧身裤,蓝纹板鞋。也跟他想象中一样美丽。

坐在台灯下,独自一人,面对着密密麻麻的字体浸润的稿纸,苏达偶尔还会想到她,想起和她在一起的那短短的两天时光。带他去看山城夜景。和她一起坐在人民大礼堂前的廊台上吹寒风。在朝天门广场拍照。在珊瑚公园里吃烧烤。他看到的她开朗,活泼。与她文字的伤痛完全不同。他知道她只是在伪装。她也不愿意把她生活的不堪讲给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男孩子听。他只知道,她父母离婚。他只知道,没有人愿意长期收留她。他只知道,她从小就喜欢写文字。苏达离开的时候,提出一个大胆的计划。他想和她去厦门玩几天。她只是笑了笑,让他赶快回去,要不然父母会担心的。他说喜欢她。她又是笑了笑说,她也喜欢他,从今往后,他就是她的亲弟弟。

中考过后,他与市重点的分数相差200分。但还是凭借着老妈走了无数的关系和送了无数的厚礼被学校录取。而她的高考,名落孙山。只好上了一所还算好一点的专科学校。学的是会计专业,从此与她梦想的文学分道扬镳。后来她趁着假期来看过他几次,也只是开心地玩几天,又散了。

时光像一只绚烂的五彩蝶,所有的美好总会慢慢枯萎,所有的伤痛都会慢慢平淡。最后所残留的记忆,只不过是一片树叶,一处投影。随着梦想慢慢剥落的,终没有机会再去拾起。就像金桐雨,就像苏达。一个投奔现实,一个还在梦想中挣扎。不同的生活,不同的世界,渐渐陌生,陌生。

苏达也来到了她曾经走过的时间和地方。但他选择了与她相反的方向。或许只是因为他的疯狂。或许他只是看到了她的遗憾。高考逼近,然而他的文化课成绩却还像一条溺水的鲤鱼,徘徊在300分的边缘,久久不能翻滚起来。终于在过了春节后,他彻底地放弃,一心一意地去投奔自己的梦想。当然,他给现实抛下的借口一定要是一个人搬出去好好复习。

同在一条巷子里租住的同班同学很多。男生们整天晚上聚在一起喝酒抽烟斗地主,偶尔也会谈谈梦想聊聊未来。这样的聚会苏达偶尔也会参加几次。但是当他被稿纸上写了一半的小说搞得脑袋快要爆炸的时候,宁愿选择自己一个人喝闷酒。他不喜欢嘈杂热闹的环境,就像不喜欢被岁月所异变的新马孔多一样。到处潜伏着堕落,危机,与绝望。

在他的生活里,没有一个朋友或者同学跟他有同样的兴趣。也自然没有一个人愿意浪费自己的时间,去读那些他为此付出很多心血的小说。他更不敢拿去给自己的老妈看。因为在她面前,他一直压抑着自己那经久不衰的狂热。他的文字,唯独自赏。但是他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人看上他的小说。而且这一天也不远了。

窗外的大雪还在继续。日已黄昏。桌角上爬满黑色字迹的稿纸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叠。在昏黄的灯光下孤独而落寞。倚靠在门边的马尔克斯一动不动地盯着苏达的身影。浓密的胡须遮住了他的上唇。若隐若现的嘴角好像刚刚发出过一生轻叹。乌青的左眼圈里眼神孤独幽远,像苏达朦胧的背影一样。

苏达点了一根钻石,青蓝色的烟圈宛如一根根藤蔓,顺着黄色的光线,爬上台灯,向马尔克斯的方向飘去。门外传来几声风打木门的吱扭声,夹杂着几声野猫受到惊吓的叫声。马尔克斯眨了眨被烟雾熏到的眼睛,抬起身子,向苏达轻轻地走了过去。他站在他的身后,安静地听着笔与纸摩擦出来的沙沙声。熟悉而亲切。又看了看他的文字,嘴角流出一丝吉卜塞式的微笑。

“只有当你不断地行走,才能不断地认识自己,了解自己。你的文字很好,但是太虚幻。虚幻到脱离了这个世界。也脱离了你自己本身。只有你自己才肯相信。”马尔克斯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桌角上拿起了他完成了一半的小说。

苏达扭过头,看了看他,说:“既然能够存在于人的大脑,那就不是虚幻。虚幻总有其存在的空间。既然存在,就必有它的合理性。”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地看清楚这个世界。所以,你的虚幻,只是虚幻。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我能怎么办呢?”苏达苦闷地耷拉着脑袋。

“一个作家,最重要的不是对文字的驾驭能力,而是对其思想的驾驭能力。你的思想从来都是建立在虚幻之中。所以,你根本不了解这个世界。你的虚幻,对这个世界而言,没有任何价值。你写的这么多文字又有什么用呢?想当一名作家么?”

“嗯。”从来没有人与苏达谈论过这样的问题。此刻,马尔克斯是他唯一信赖和崇敬的人。

“那就出发吧。去认识这个世界。你的梦想我能感受的到。将来的某一天,我们或许还会有缘再见。是真正的相见。不是像现在一样。”说完,马尔克斯在弥漫的烟雾中慢慢地走向门边消失不见。

苏达被窗外吹进的一阵夹雪的寒风刺醒。雪花落在他笔尖的稿纸上。他放下手中的钢笔,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看手表,失神的打盹不过几十秒,梦里却撑开一个好大好遥远的时空。他歪着脑袋瞅了瞅门边灰墙上的海报,依然如故。走过去摸了摸,没有什么特别。他拿了一罐啤酒,一口气灌了下去。彻骨的凉爽。突然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当初。没有压力,没有被迫。于是,他也做出了一个像当初那样果断的决定。

桌子上写过的稿纸,大概两百多页,密密麻麻的字体,最少有30万字。被他拿打火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再没有底稿。像吹过的一场微风,没有掀起半点涟漪,很快便会被记忆遗忘。这是他半个月没有出门的成果。像马尔克斯所言,没有丝毫价值。一切还得重新开始。

几件衣服。几本旧书。几个笔记本。还有那支黑色的钢笔。这便是他打包的全部内容。像当初一样,一个简单的背包少年。只不过这一次,少年的旅行变成了流浪。他在房子里留了一封信给自己的老妈。信封里装着他的手机。他说,对他而言,高考就是他的坟墓,他不想跳进去。即便是不用死,也再不会像现在一样自由。

三更。胡同。雪色中。镶嵌着透着黄光的玻璃窗。一个包裹严实的女孩还趴在灯下复习。另一间屋子里。电视声音开的很大。椅子上一个男生和女生抱在一起窃窃私语。床上有五个男生在打牌。地上零乱地躺着深绿色的啤酒瓶。苏达停下来,静静地看了几秒。提着背包,踩过银白色的雪地。咯吱声越来越小。他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没有月色的黑暗里。

还是绿皮车。正值春运返潮期,车上挤满了人和行李。连卫生间都有人垫着报纸呼呼大睡。苏达被挤在车厢接口处的一个小角落里。他买的是到终点站桂林的票。这是他赶到火车站后时间最近的一列车。

一路颠簸。六十个小时。路过的风景,他几乎没有机会去看一眼。到达桂林的时候,已是油光满面。

他终于明白。只有上路,才可以把一个,人,打回原形。

桂林的夜色没有北方的森寒。微微的冷风中带点潮湿的味道。他走出火车站,走进附近的一家偏僻的小饭馆。饭馆里环境不太好,空着几张暗红色的桌子。他选了其中一个坐下。隔壁的桌子上是四个看起来跟他一般大的男生在玩啤酒游戏。听他们的谈话,大概是附近学校的高三学生。时不时地向他看一眼。虽然他讨厌吃大米,但还是一口一口地扒完了满满一盘子的盖浇饭。

离开的时候他浑身只有500块,买车票花了300,吃饭花了20,剩下的180本来还可以在附近破旧的招待所里将就一晚上的,但是他选择了天桥下的地下通道。地下通道里还睡着三个人。两个蜷缩着的邋遢的乞丐和一个裹着被褥的农民工。已是深夜,通道里一个行人也没有。他在靠近拐角处的地方坐下。两个乞丐一直在盯着他。

他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垫在膝盖上。写了一篇很长很长的日记。他离开的每一个细节,心里的每一个感触,都清晰地记录下来。日记写到一半。那两个乞丐就向他靠过来。蓬头垢面。披在肩头的破烂军大衣里一丝不挂,赤裸着身体。他写的认真,没有注意到他们,直到他们站在自己的身边。浑浊的目光里倾泻出一股黑暗而阴冷的温柔。苏达迅速地把本子塞进书包,这时才感觉浑身一阵泛冷。他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稚嫩的脸上卷起失措的恐慌。乞丐就那样一直盯着他,不说话。他没敢看乞丐一眼。准备趁机拉起书包逃跑。可还没有来得及行动,就被两个乞丐抓住了双肩。瘦弱的身体在他们的魔爪之下徒劳地挣扎。尖锐惊慌的叫喊响彻整个地下通道,回音不绝。当然没有人来救他。那个沉睡的农民工或许早就知道了乞丐所要做的事。只是渐渐地习惯了或者麻木了。

麻木就像一只剧毒蜈蚣,一不小心就可以钻进人的大脑里,慢慢地啃噬着你的思想。渐渐地你再也听不到这个世界真实的声音。直到脑袋被吞噬的剩下个空壳,你就会成为真正的行尸走肉。存活在这个世间,已毫无意义可言。

地下通道里阴冷潮湿,墙壁上的瓷砖像冰块一样。乞丐的嘴里嘟囔着一些恶心的词语。苏达被他们按到墙上。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t恤和一件蓝色的羽绒服。瞬间就被乞丐扒了去。乞丐肮脏的手指死死地箍住他的两条胳膊。无力反抗。他的裤子也被扒下了。浑身就剩一条黄色的内裤,鲜艳刺眼,在地下通道昏暗的灯光中,像一个孤独闪烁的灵魂。白皙的皮肤因为挣扎划开了道道血印。乞丐的手伸进他的内裤里。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半天堂,一半地狱。中间隔着一条灰色的马路。而此刻,苏达的脸色,就像这条马路一样浑浊。连五官都在这灰色之中模糊了轮廓。赤裸的身体被乞丐肆意地玩弄。撕心裂肺的疼痛触及灵魂。青春的体味渐渐地流尽。现实的时空轰裂崩塌。新的分子流转组合。冰冷的空气里一具沾满污垢毫无生气的尸体,披上外衣,走向一个新的世界。

天空像黑色的沼泽。阳光像下水道的灯光。空气沉重。飞鸟不断地脱落羽毛。人类像动物一样爬向。唯有马路中央躺着一具精灵般的身体,远离大树,孤独地淌血。像一出上帝精心策划的死亡剧,等待着有人来收场。怎奈人来人往。等到的却还是一个隐化的天使。抱起精灵微弱的生命。没有人愿意参与他的考验。就像没有人愿意放弃自己的臭皮囊。

苏达也只不过是一个撑着一副臭皮囊的人类罢了。他摆脱不了。除非他死。或许马尔克斯说的对。这就是他想要认识这个世界所付出的代价。而且,代价还在继续。

或许他的离开,给了妈妈很大的打击。或许他的现在,远在天堂的爸爸都看得见。

从此……

他不是流浪者。不是乞丐。更不是精神病患者。只是一个能在黑暗里夜视丑恶的灵魂。只是一个与玫瑰为伴的行吟诗人。只是一个不断拾取生活残片的文字患者。

他一般会出没在三更天。独自一人来到墓碑前。即便他不喜欢荒凉。但还是要去那些地方。去那里寻找失落的魂灵。然后。跑去别人的婚礼上大声嚎哭。躺在葬礼的草席上哈哈大笑。站在人群中扮演思考者。在无尽的马路上狂奔。

天空。他在云朵里调戏魔鬼。

飞鸟。他在它的翅膀上替他疗伤。

太阳。他用青铜烂铁罩住他的眼睛。

朝霞。他情愿用灰尘埋葬她的色彩。

野兽。断了锋利的牙齿。

大树。都折了筋脉。

飘荡。

茫茫无尽的宇宙。驾着自己的病鱼。他向往江涛骇浪的战斗。

预言。被吊死在教堂塔顶。热闹的街市上出售肉体,血液和白骨。一只恶狗叼着心脏。热乎乎。还在噗通噗通扑通扑通乱跳。那一团黑的东西。蚂蚁,蛆虫,苍蝇....头颅啊。只剩下一颗哀怨的眼珠。空气。肉渣荡漾在糜烂的香气中。陶醉。魂灵。骚动。神经。

他用自己的一切。滋养了这片衰残的土地。黯淡的眼神。失落的是整个宇宙。不用管这是什么时间。也不用知道站在什么地方。周围没有色彩。也不发出任何声音。身体被抚摸。也不用看到任何东西。只让激情滂湃。欲火焚身。荡漾火海。忍耐不住的时候。就疯。

关在牢笼里。呐喊要嘶声力竭。血迹斑斑的牙齿。从根部啃掉那生锈的铁框。总有一天。大火从天而降。等待熔化这牢笼。飞出去。就化一团乌烟。不要肌肤。不要灵魂和眼睛。

无尽的墨河。不腐的笔。残矛断戟。尸骨也算英雄。即使被卡车撞碎。器官散落一地。只要灵魂在飞。影子就永远无罪。谁还管何去何从。

他曾经迷恋的幻想。让现实自甘沦落。

他属于这个世界。他不会介意别人喊他疯子。但他好像更喜欢人们叫他疯子先生。

他不叫苏达。也不叫什么诗人或者你我他。我们。你们。他们。都不属于他存在的范畴。这只是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没有量词也不需要修饰的……

只是一个关于文字的梦想?存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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