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
1.
许子青此时不得不向前挪动着胆怯的脚步。尽管他才13岁。
他离开家不到一个月，这是他第一次远离家乡，第一次离开娘亲这么久。现在他满脑子里都是娘亲的影子，连耳边疾劲的风声都化作娘亲悲痛的呼喊。
十三岁，多么美好的一个年龄。他应该与玩伴在乡野间追逐，在河水里打闹。或者在学堂里跟着夫子大声地朗诵着：子曰……
真是不可思议啊，他竟然没有玩伴。从小到大都没有。或许也算是有吧，只不过他们常常欺辱他，从来没有当他是他们的伙伴。但是他却总喜欢找他们玩，对于他们的欺辱，他大概还不明白。或者他早已经习惯，只不过把那份难以发泄的伤痛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心底。
他应该去恨谁呢？他只不过是个妓女的儿子。
妓女又如何，她爱她的儿子，他爱他的娘亲。
2.
许子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属于他年龄应有的恐惧。他的脚步还是停不下来。他的脸已经接近扭曲，甚至开始有眼泪滑落出来。
眼泪对他来说，真是一种奢侈的东西啊。他从来没有流过眼泪。他必须这样才能够与娘亲相依为命地生存下去。但是现在，他在死亡的巨大恐惧面前，流露了人生的第一滴眼泪。
这眼泪不仅仅是因为恐惧，更包含了太多的东西，也只有他自己能够明白。
3.
许娘一脸哀伤，像是独倚空楼的怨妇。但是她却没有闲情去独倚空楼。
她的手浸没在深灰色充满腐烂的色彩的水中。像是无尽的呻吟，越来越深，最终变成了邪恶的黑暗，笼罩了她的全身。
她必须在儿子临行前，挣到足够的碎银子。她拼命地洗刷着充满铜臭的衣物，试图掩盖自己即将迸发的悲伤。许子青似乎并不明白自己将要面临的事情有多么地糟糕。他走到她的边上，慢慢地蹲下瘦弱的身躯，轻轻地抱住她沧桑的臂膀。
“娘，你别难过。”许子青安慰道。
“子青啊，你走了娘该咋办啊。”许娘微弱的声音开始颤抖。
“娘，你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即将踏上的征途有多么危险。但是他娘明白。
“儿啊，你答应娘，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给我好好地活着回来啊！”
4.
此刻，许子青脸上的恐惧渐渐散去。他也明白了，自己踏上的征途并没有他想想的那么好玩。他答应她的事也许不能够应验了。但是终是要拼命一搏，即使战死沙场，也算是忠君报国。或许还能赢得一线生机。
5.
黑暗迫不及待地侵袭了整个乡野。阴冷的寒风扫过夏夜的闷热。村庄里静的可怕，好像在等待着死神的裁判。紧接着便是一阵阵冷漠的喧叫声和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划破平静的夜空，侵袭着孤寂的月色。无奈，凄惨，悲伤。所有生离死别的哀号。
许子青从残破的茅草屋子里急速地走出来。背上多了一个破旧的布包。许娘就跟在他的后面哭哭啼啼，走出了院子。不时地用跟他背包一样破旧的衣袖在擦拭着眼泪。在他们母子的前面还有两个模样凶神恶煞的人在大声地催喊着：“快点，快点！”
“娘，你快回去吧，我走了。”许子青的眼神里尽是不舍。他担心她一个人不能好好照顾自己，他担心他不在她会因为做工太累垮掉身体。他担心的太多太多。
“等等。”许娘急切地叫了一声，便匆忙向那两个面目憎恶的人凑过去。“两位官爷，这点意思，请你们笑纳。子青他身子弱，有劳两位官爷多照顾他一下。”说着，她便从怀里摸出全部的银两塞到那两个人的手中。尽管银两为数不多，可那已经是她的全部积蓄。
6.
终于，越来越近。许子青拼命地抖擞起精神，他要战斗。眼前就是他的敌人，嘲讽他，欺辱他的敌人。十三年来的第一场战斗。为了她，为了自己。
发泄吧，前面就是你的敌人！发泄吧，这就是战场！厮杀吧，打倒你的敌人！厮杀吧，战场起风沙！
这是他第一次手持利剑，这是他第一次有了自己坚硬的盾牌。然而，他并不生疏。他挥剑是如此的熟练，护盾是如此的密不透风。或许这才是属于他的天地，属于他的战场，他早该踏上这样的征途了。
刀光剑影，像闪电，令人猝不及防。他的护盾是神赐的礼物，如此轻盈，如此坚硬。风沙呼啸，吹散了他漂泊的汗液，吹干了他浑身的血腥。他舔了舔干瘪的嘴唇，抹了一把乌黑秀长的睫毛上的沙粒。他的激情随着风沙呼啸而起！
鲜红的血洒向黄沙。他的剑锋横扫敌人的脖颈。一颗颗头颅迸向天空，头颅上像血一样鲜艳的红绸带脱开发束的盘缠，径自随风飘走。满头黑发，散乱纠缠着孤独的头颅硬是把他拽进黄沙。
他的敌人还在无休止地涌过来，他的剑光还在无休止地闪烁。腾着热气的胳膊，缠着绷带的腿脚，粉嫩的心脏、肝脾，泛着恶臭的肠子，杂乱地飞散在他周围的空气中。他表情早已麻木，就这样一直厮杀下去。
渐渐地，夜近了。
7.
黑暗的夜，抽搐着惨淡的月光，偷进残破的窗户。许娘，就躺在这月光里，脸上被这月光雕刻着更加稠密的褶皱。像鬼一样恐怖。
她以前是多么漂亮的女子啊。她辗转难眠，她在想，她在想……
8.
他变得勇敢，变得坚强。面对敌人，他再也没有畏惧。许子青成了沙场的英雄。所有的敌人都惧怕他，所有的战士都仰慕他。他很骄傲，他终于出人头地了。然而，他还是时时刻刻记挂着她。他常常给她寄信回去，但是他却从未收到过她寄来的信。他很担心，可是他不能回去。
他是一个孤独的英雄，大漠残阳下总会出现他的身影，看上去像个老人。缓慢，安静。
9.
那间残破的草屋呢？那草屋里的主人呢？为何却只见一匹匹健硕的马儿，只闻一声声悲戚的嘶鸣。
村庄的郊野却多了一处坟头，静静地。还有一只黑鸦的守护。
这里，物非人非。
10.
有一天，他终于遇见了最后一个敌人。但他现在是个将军，而他的敌人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兵，就像当年的他一样，只有13岁。
他勾起了他曾经无数的回忆。他犹豫了。他没有挥剑，而是毫无防备地走向他。他本来是想要问他的名字的。可是，可是……
他与当年的他太像了。他毫不犹豫地，熟练地挥剑刺向许子青。许子青眼神里闪过一丝的伤痛，随即便倒在了黄沙之上。他的发带被风沙扬起，如此鲜艳刺眼的色彩。他的头颅被乌黑的乱发扯进黄沙。
黄沙之上，乱处鲜红。黄沙之上，一片死寂。
11.
看那只黑鸦，从容地飞过。他好像是这片黄沙的情人，或者儿女。他的嘴里还叼着一颗凄怨的眼珠。
或许他将飞向他的家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