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三克探案集(四)荒野迷踪 (六)
别肯泰骂不绝口,一会汉语,一会又用哈萨克语,骂人嘛,还是母语来得痛快。他破口大骂,我们又听不懂,也不言语,心里还蛮犯嘀咕:说不定呢,这个别肯泰,连带着也将我们一块骂了个遍,反正嘛,骂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毕竟是我们半逼迫他在这冰天雪地里奔走不休。
那失去母亲的领头驼,低了头,脸颊在母驼脸上来回摩挲,又将颈项和母驼交叉了,紧贴了不愿分离,这些在沙漠、戈壁、高原上生生不息的身材高大、耐饥耐寒、不惧艰险的生灵,亲情,与人类一般的纯真、细腻和醇厚,母子间,与生俱来的心灵相通。走了,就回归吧,又有哪个有生命的生灵,最后,不都是要回归长生天的呢?
别肯泰在领头驼耳边低语,轻声的安慰它,两只手,轻轻的来回摩挲它的脸颊,这只失去母亲的年轻骆驼,也将头依靠在别肯泰的肩头,接受他吊唁和安慰。
我们一行再次踏上征途,所有人都默然无语。
那个吴宗荣,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了?
天空中突然阵阵疾风拂过,一只只老鹰似的飞鸟在高空中争先恐后地向左前方快速飞去。
“怕是遇到藏族的天葬了。”别肯泰常年生活在高原区域,风土人情特别熟悉。
“哦,我们本是向北走,一路上应该碰不到藏族的啊?”我查看过地图,从甘肃的北部向蒙古方向走,只可能碰见蒙族和哈萨克族的。
“吴宗荣真是狡猾,也肯能是迷路了,他先向南走,后来才转而向北,这一折腾,恰好就经过藏族同胞的领地。”老肖一脸平静,淡淡的口吻,我真怀疑就是发生雪崩也不能让他惊慌失措的。
现在嘛,下午两点过一刻,太阳嘛,也许是想午休,也可能是连着奔波有点劳累,躲到云雪后面去了罢。
远远的山头上,三柱青烟袅袅燃起,随风舞动,密密麻麻的经幡哗啦起舞,岩石边上,一个个白头灰身的小点来回移动,隐隐约约传来悲悯、超脱、淡然的颂经声,在这空旷的野外,令人毛骨悚然,仔细辩听,却又让人安之如详。莫不是藏家在做法事,可这天寒地动的,怎在野外宣号?
“我们真的碰到藏族的天葬了。”老肖淡然然一句,我和警员互望一眼,传说中的天葬,就在眼前?
高台上,十八个黄衣喇嘛一脸虔诚的闭目诵经,中间的青石台上平卧了将走的人,青石台不远的地方,家属罗列跪拜,天葬师饮过足量的青稞酒,将逝者脸朝下摆放,剥光了衣服。
人啊,天地间最高的生灵,赤条条地来,也就赤条条的去吧。
一切都是大自然的恩赐,肉体嘛,不过是灵魂的依托之地,魂灵回归上天,肉体嘛,就还归大自然罢。
天葬师手里的利刃,在青石上磨得快亮,逝者的颈部、后辈到小腿,被十字划开,背部被利刃剃得精光,剔除的肉就堆放在尸旁。天葬师又划取了逝者左胳膊的关节骨,挑开头皮,将头骨敲碎,选取了一块,同取下的关节骨一同交给等在旁边的逝者亲属。
天葬师挪到一旁,大口抿啜青稞酒。
法号大起。
等待一旁的秃鹫,踊跃地扑至尸前,大口的啄食,七八分钟,青石台上,就只剩了凛凛白骨。
天葬师走向前来,手里的铁锤一起一落,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中,逝者全身的骨架粉碎成片片铜钱般大小的碎片,亲属急递过早已准备好的糍粑,天葬师将糍粑和骨头碎片混合了,大把的抛向神鹰,一支烟功夫,天葬台上就干干净净。
法号又起。
得到上天指令的神鹰,个个展翅高飞,迅速离去。
这些去离了肉体的束缚,自由自在地回归自然的魂灵,没有烦恼、少了滋扰,摆脱了七情六欲、儿女情长,就在这茫茫天地间,神灵般地长生吧。
一行人默然无语。
人,赤条条来到人世,又寸骨不留地离开。满打满算,血肉之躯在这天地之间行走,也就三万多个白日和黑夜的交替。看破了,就少了纷争、恬然淡静;看不破,就日日烦恼、夜夜哀愁。
可是,在这纷争的尘世,又有几人,看得破呢?
我等是凡人,还得继续在这尘世间挣扎。
别肯泰,又从行囊里摸出酒瓶,大口抿啜。
“他们,心灵始终是宁静的,就在这恶劣的高原上,一样生活得自由自在、身心安详。”老肖一阵感慨,我们却无一言,天葬的震撼,久久地使得我们不能静下心来。
我抢过别肯泰的酒瓶,猛灌几口白酒,别肯泰不怒反笑,终于有人和他同行了。
天,仍是天,地,还是地。天,却不再灰蒙,山谷,也不再寒气逼人。
是天葬的震撼,让我意识到人的渺小,还是白酒的麻痹,让我暂时的忘却了苦恼?
不得而知。
幸运,不可能永远伴随,任是谁,都有一帆风顺时候,也有背运时刻。我们这一晚,就只能在野外露宿了。
别肯泰指挥,那个派头,不亚于一个百夫长,我们三个被他支派得来回忙碌,临时帐篷撑起来,就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家。
随遇而安嘛,谁又能像蜗牛一般,背负舒适的家一路随行呢?
那些借了房贷的年轻人,唯老板马首是瞻,工作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唯恐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失业了,还不上房款,房子,是要被银行收回的。那银行,家家都是收割机,国有、私营的又有多大却别?回收钱财时候,面具撕下,个个都是夏洛克。
钱,花自己的,心疼;花别人的,心虚。
别肯泰支起三角架,悬了铝锅,锅里盛了雪,又在锅下燃起随带的块煤,瞧着微弱的火苗,在这寒天雪地中,让人一阵温暖。
老肖却无一点胃口,绝口不提和面做饭之事,别肯泰拿出羊肉干,一口酒一把羊肉,我们三个,却对肉干毫无兴趣,说实话,看过天葬,我见了肉干,一阵反胃。
别肯泰却嘲笑我们:“今天你吃羊肉,那天你走了,又有别物来吃你的。你们汉人,埋在土里,最后也不是肉身不存?现在的火葬,不也是,任你多高贵低贱的,最后,都化作了一股青烟,随风飘散?”这个别肯泰,实话实说,这个时候听起来,却俨然一个哲学家。
你是谁?哪里来?哪里去?
年轻的警员,耐不得饥饿,看老肖无动手的意思,自己抓了面盆去和面,稀了,加面粉,稠了,就加雪,眼看着面盆里的水和面就要溢出来,还是不能揉和到一块,着急得头上冒汗、嘴里嘟囔。老肖看不过眼,接了面盆,自去收拾。
本无胃口的我,却禁不得面疙瘩的诱惑,终还是盛了半碗,勉强下肚。开了口,食欲难禁,再盛一碗。看那两个,同样的呼哧吃喝。短暂的绝食,却引得我们饱餐一顿。
也许,我们已经明白了那个哲学的终端问题:你是谁,从哪来,到哪去。
我们本是凡人,遵纪守法,饥餐渴饮。至于那么高深的哲学问题,太难为我们了,终究是想不明白的。
“吴宗荣,离我们,已不远了。”别肯泰一句话,让我和警员激情高涨,再看老肖,仍然淡淡的神情。
“在帐篷的旁边,就可瞧见骆驼粪便。一路上,你那些骆驼,时不时地低头去嗅闻么?”老肖淡淡一句,别肯泰却泄气了,本想在我们面前自夸,却被老肖闷头一棒,余下的话语全吞进肚里了,又灌了一大口酒。
我和警员看着老肖和别肯泰斗法,憋不住想笑,可想到自己连这么明显的线索也没有注意到,又笑不出,两人的眼神互碰,又快速的躲开,互相都瞧见了对方自惭的表情。
“这个吴宗荣,比我们早出发了三天,又是两个骆驼换着骑,怎就能被咱们给赶上呢?”我心有疑惑。
“他不爱惜畜力,又不是土生土长的高原人,虽然懂得一些常识,但要长时间的独自穿越高原、戈壁、荒滩,还是要绕弯子的。”老肖的解释我听不大明白,那边别肯泰接茬了:
“骆驼和马一样的,前进要匀速,不能狠了命的赶路。飞速奔驰一时半刻是可以的,要这么一直跑下去,骆驼要么累死,要么发疯。吴宗荣,不明白的。况且,骑骆驼也是体力活,奔驰起来,人和骆驼都很累的,即使骆驼受得了,他那个吴宗荣,未必受得了。”
我有点明白了,就说呢,在这高原之地,呼吸本就艰难,可每晚睡觉,浑身都像散了架似的,头一枕地,就呼呼大睡了。
原是如此。
这个时候,我又想起远方的亲人,妻子她们,可吃了晚饭?儿子,怕是已开始做作业了吧?
作业,作业,永远做不完的作业,可在工作中,又有哪些作业能解决问题呢?可不做作业,成么?那样,怕是一般的本科学校也考不上,将来,怎就业?
这个问题,也是太复杂,复杂得不弱于那个哲学问题。
我还是,睡觉吧。想得太多了,只怕,晚上就要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