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枣红了的时候
一
正是胡杨变色,弱水弄波,沙枣红艳,芦苇摇曳的时候,霖梅回到了戈壁小城。下火车的当晚,是霖梅爱人晓宏的战友占峰接站招呼。霖梅出门的时候晓宏就把电话打过来了。霖梅电话打到玉涵手里的时候,玉涵是从会议室里出来接的。“定的5号的票,7号进去。妈妈身体不行,爸爸电话里急得不行。正好有些假,就过来守候一段时间。”“那好,我去火车站接。”“不用,已经安排好了。我打电话的意思,看看你有什么需要的。”“没什么需要的。你人来了,就是最好。”“嗯,回去了再见。”“好的,等着你来。”
玉涵回到会议室也没听进去什么。本来就是个议而不决的会议,听跟不听没有多大差别。他想霖梅的母亲病了好久,这一段一忙,竟没去看过。就想,晚上就去看看。前一段是路上看着霖梅爸爸的。80岁的老人精神矍硕,头上的白发丝丝不乱。说起阿姨来却只有叹息:“不行,人没劲,没精神,看来只有熬日子了。也没什么可吃的药,只有这样了。”“找些中药吃吃吧。”“想吃呢,抓起来不方便,咱这个地方,唉。”“也是的。那您得好好保重呢。”“保个什么重,就这样熬日子过吧。”霖梅妈妈好久没见了。过去天天能看到和几个老太太一起说着话,在马路上转悠呢。
要回来了。玉涵心里想着霖梅的样子。还那样吧。听说天天跳绳踢毽的,保持的一定不错。女儿出嫁了,家里就剩两个人,也没什么事了。心情好,身体好,一切便安好。人到中年,还能图什么?
玉涵心里当然一直装着霖梅。因为,真正心仪的人,只有她。而他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辈子,真正欣赏并愿意把心交给他的,也是她。可是,生活的阴差阳错,让他们远隔千山万水。自然他也明白,欣赏或者愿意,都是一种心情心景。真正的生活与理想中的情感是完全两个概念。假若有了当初,是不是能有今天的情感,能不能把这份感情保鲜如此长的时间,完全是无法预知的。只因为有这样不可能,才有了想象与感情里的无限可能。即使是两个人都各自成家有了孩子,这种情感都保存在他们中间。
二
玉涵给霖梅爸爸打了个电话。知道人在,就提着些水果去了。霖梅爸爸家离玉涵家不太远,10来分钟就走到了。老人住着20年前小城里最新的楼,今天已经有些破败不堪。都是些铁路职工住在这里。有些如霖爸爸一样的老职工搬新楼了,大三间,条件好多了。当时霖爸爸带着霖妈妈在郑州儿子哪儿看病,单位还特别打电话去征求搬不搬家。霖梅弟弟接着电话问了一声爸爸,说还用搬吗,将来住不了几天,搬起来也麻烦,还是算了吧。霖爸爸想也没想就回答:“行,就那样告诉他们,算了,让别人搬去吧。”过了半年回来一看别人住的新房子,这才后悔当时的答复:不知道房子有这么好,不知道一下也走不了。要有新房子给搬一下吧。单位领导说,我们只有反映,争取,有了就搬,没有没办法。当然是没有了。
“你还来干什么,忙的你。”白发老人忙不迭地给玉涵让坐递茶。霖妈妈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睛微笑,左手不停地颤抖着。
“好久没来了,看看阿姨和您。”玉涵看霖妈妈的样子还好,看不出什么问题。能看出什么问题呢?要能看得出来,就得住到医院了。
“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就这样子。你阿姨也这样子。这些日子说难受,到医院又不去,难死了。”霖爸爸搓着手站在小客厅当间。玉涵说您不坐着,我怎么坐得住的时候,他才拉个小木椅坐在靠窗口的地上。
“还忙活?你那个位置上,事儿多吧。”阿姨的声音有些飘动,空空地。
“不忙,就那点儿活,随便就干完了。再说,我要忙起来,下边还不忙得不可开交了。”玉涵微笑着注视着霖妈妈。“您得鼓鼓劲,多吃些,有问题住到医院里,别想太多。孩子们都大了,生活也都不错,就别操心了。”
“我才不操心呢。只是让他们操心着我,心里不太好受。莲花天天打电话来问,说姥姥要不到我这里来,我管着你。真没白疼她一场。”霖妈妈说着抹起眼睛。
“莲花真是懂事的孩子。”玉涵眼前站着一个秀丽可爱的女孩,这就是霖梅的女儿,外语研究生毕业。她笑的真甜,话说得真好,长得清秀靓丽。前年春节来,一起吃过几次饭,言行举止之间,尽显聪颖。
“她妈妈说过几天就来了,休假来的。来了多来玩,多说说话。”霖妈妈笑着说。她心里知道女儿和玉涵是好朋友,也知道女儿心里的想法。
“你们好好的,他们远在他乡也就放心些。你们一有毛病,他们就不安。”
“没办法。老了,毛病就是多。”霖爸爸感叹。“他们想操心也操不上。”
“霖梅来了好好陪陪你们。不行你们再跟他们过去。”
“不行不行不行。”霖爸爸手摆得像风扇。“跟他们才过不惯。”
“我们也不能拖累了孩子们。”霖妈妈虚弱的声音里,分明有些难过。
“不能说是拖累了他们。现在你们在这里,他们在哪里,遥远地分散着,一有事反而让他们不方便跑过来照料。或许,你们跟他们在一起,还让他们少费些心呢。”
“反正是不习惯他们那里的。”
玉涵知道,所以不习惯、不方便都是借口。把孩子养大一个重要作用就是在最无助的时候帮着走过最后的岁月。听说老人与晓宏不太对付。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吧。
告别老人出来,拐上楼房西边的小路。路灯不知道为什么全灭了,天上满天星斗。不知道农历初几,这星光到是好久没有注意过了。小城的好处,光这星光,也够享受一阵了。霖梅如果坐上车,这会怕已经到河南境内了吧,明天早上就能到火车站。到的早没人接怎么办呢?不行,出去一趟。突然又想到,7号才能到的。还有两天呢。
三
前年春节霖梅全家到小城过年。这是他们离开小城近12年后的第一次回来。到机场去接机的时候玉涵一眼看见霖梅就觉得变化很大,瘦了,老了。与之对比的是晓宏没什么变样,还那么胖乎乎的;过去的黄毛丫头莲花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
霖梅和晓宏专程到玉涵家来,还买着礼物。玉涵说你们太客气了,好不容易来一趟,到家里来一下就是对老朋友高看一眼,还带东西,显得我们的关系也俗气了。晓宏笑着:“这是必须的。正因为这么多年,你们一直关心着老人,就得特别地感谢。”玉涵爱人天明端上茶来,挨着霖梅攀谈起来。主要是说孩子们的事。玉涵的儿子口涩得很,玉涵就叫他跟莲花姐姐学习。说是说,孩子并不卖账。接待霖梅的宴席上,但见莲花像个蜂儿般地嗡嗡叫,不见向圆的几句话。玉涵就自残:“没治了,咱的孩子是比不上莲花喽。”霖梅到对付得恰当:“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不多说话心里有数,叽叽喳喳都放了空炮。”莲花也忙忙用她好听的声音帮腔:“对对,弟弟一定会有前途的。”向圆抿嘴笑着。玉涵也没办法:“但愿你们的吉言成真。”玉涵陪着晓宏喝了一瓶白酒。霖梅说,我们这个有脂肪肝,喝多了。玉涵说,我是胃息肉,本来也是不能喝酒的。莲花插嘴:我妈妈也是息肉呢。霖梅就说莲花:就你话多。莲花说,真是呢。伯伯你也得注意呢。晓宏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吃吃地笑:“有些病是怪啊,哈。”玉涵望着天明透着些干红色彩的面色,喃喃地说,“这破病,总找着人害。”也跟着下去一大口。
四
天明去中州有一个多月了。刚刚又来电话说还得些日子。妈妈身体不太好,刚做了个小手术,想再陪陪。玉涵说那你就再陪陪。单位那儿再给打个招呼,让给个把月假。儿子在蓉都,老婆去中州,玉涵的日子算有些稀凉。那天对门邻居老葛说,你可自由了。玉涵说,这种自由,不是人的常态,要说好,你试试?老葛急忙改口:算了算了,我是受不了这种腥?全无的日子,我还是在管制状态下比较好。
玉涵设想着和霖梅见面的各种情景。车站上一见,接下行李,把手紧紧攥在一起,好一会儿分开;看着从车门口露出头来便高喊:哎,霖梅。然后抢上去接下东西,来一个久别的拥抱;或者,静静地等在一边,看别人都走完了,才看到霖梅的身影,轻轻地迎上去,淡淡地说一声:一路辛苦了,然后接过行李,领头往车站外边走……怎么都是电视电影里的镜头一般?玉涵想着。那就带她到小城里到处走走,走累了回到家泡一杯茶,看着电视说着分别之后的故事,说着孩子和家庭,工作和爱好,身体与环境。对了,她家买的新房子已经搬了吧,两个人,好大的房,能在家里练功打剑了呢。听说她的毽子踢的上了水平,怎么踢的,能教教吗?年轻大了,活动活动腿脚到是极好的事情。人老腿先老,让腿不老,不就青春了些?哎嗨,她会变老吗?还有那件黄衬衫吗?
早上早早起来跑到南环路上,一看,路边沙枣树上已经红的黄的白的一嘟噜一嘟噜地像彩色流苏般挂得满满了。近前细看,这些彩色的底部都还有些青。哦,再过半个来月才能熟透呢。去年就是十一期间,玉涵和天明到这里打的沙枣,春节儿子回来让带了些去,剩下一些这次天明还带到中州去了,说是那边老人想沙枣了。记得霖梅也说过特别喜欢沙枣,这次回来了可以打一些让带回去的。沙枣虽然不是什么上档次的蔬果,但是作为小城长大的子女,对它的感情可不光是一种可以食用的物品那么简单。因为这是陪着他们从小到大经历的见证,也是寄托着他们情感与留恋的活物。现在,这种完全野生自然的东西,又被人们打上了绿色环保无污染的标签。哎,人要崇拜一样东西,把它放多高位置也不嫌高啊。
其实,玉涵对于沙枣的感情也不一般。虽然不是小城长大,但跟小城里的不少人一样,他的童年少年也在沙枣树下。在那些饥寒的岁月里,奶奶父母姊妹们都有沙枣连接起来的情缘。他忘不了,上学时候的秋天,回家就爬到门口的大树上倚在树杈上不下来,直到把肚子填饱。冬天在奶奶保存食品的筛筐里,是掺着沙枣的黑面馍馍,或者掺着沙枣的玉米面发糕。因为有了沙枣的甘甜,才让这些老吃腻歪的东西变得爽口些,让艰难的生活里有一丝丝浅浅的甜。霖梅是城市里的孩子,却也有一种沙枣情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过去从来没问过的,这回来有空了得问问。
五
霖梅乘坐的车到来已经天暗下来。玉涵这时还在德庄酒店里陪客人呢。本来是要去嘉城的车站接去的,霖梅电话里一再说不用,玉涵以为有什么不便,也就没去。白天看到到霖梅的短信,说已经抵达,爸爸来接了,不用担心。玉涵想没去也好,不然霖爸爸也去了,自己再在哪儿,有些不太好意思。虽然霖爸爸也知道他们是好朋友,但也不能好得让爸爸担心吧。于是他没有推辞单位安排的接待。之前他说过可能参加不了,让副主任去应付的。现在的接待活动多得有些怕了,遇到有事,也不完全是想躲避。但是今天他不想让时间空着,他想热闹些过完这个周末,怕一空闲还会想起很多。
玉涵脑海里经常想起过去,想起在53号??小城部队驻守的小地方时的情景,想起在荒凉孤寂的戈壁深处,几栋房子一个小院的地方,门口孤零零的那棵歪脖沙枣树,还有每到秋末,树上红红甜甜的沙枣。
18岁,从淮北那个贫瘠的乡村出来,坐上那节绿皮硬座火车,“哐当哐当”了好几天之后,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卸在了漫天风雪的荒野里。跌跌撞撞地走进营房,皮帽子下的人已经全部成了白色霜挂里的塑像。有一些男兵,还有几个女兵在食堂里迎接他们。霖梅就在迎接玉涵他们的队伍里。这是这个特别部队成立的一支卫训队。后来,玉涵就和霖梅以及素贞彩霞保圆等48个人在这个方圆几十公里不见一只苍蝇的地方整整呆了半年,然后分配到各个单位卫生室当卫生员。半年,最青春最富幻想的180天,48个人结成了最纯真的友谊。而让霖梅与玉涵友谊更加“灾难深重”的地方,是他们和素贞彩霞保圆等7个人在一个班,而霖梅是他们的班长!霖梅是出生在这块土地上的第一代人,他的爸爸是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随着这支部队进驻青山头的第一批人。霖梅做班长,一开始就对玉涵十分偏爱。不是因为别的,而是玉涵特别像霖梅的小弟弟。霖梅的小弟弟在15岁的时候因为脑膜炎抢救无效死了,霖梅十分怀念弟弟。现在,似乎找到了一个替身,时时处处关爱着玉涵。玉涵刚从家乡出来,本身自卑的心理,得到霖梅的关爱之后慢慢变得性格开朗,工作大胆,进步很快。这半年奠定的工作生活基础,让他下连队后表现更加成熟。加之他好学聪明,后来顺利考取了陆军学院,之后一步步顺利发展,有了今天傲人的成绩和令人羡慕的地位。
玉涵不是没想过霖梅。他一直把他当姐姐,啥时候见了都低眉顺眼的。等他心里突突的时候,已经从陆军学院回来了。霖梅把他叫到家里吃了顿饭,在霖爸爸妈妈的注视下,他拿碗筷的手在哆嗦,额头上直冒汗。霖梅看着他这样直笑:“看你,吃个饭,又没人吃了你,紧张什么。”玉涵嘴里咬着霖妈妈夹过来的一块鸡肉嗫嚅着说:“没,没紧张。我不紧张。”说着抬起头来看看看着他吃的三双眼睛。“快吃,我知道你们连队的伙食不咋的,看,你都瘦了一圈。”霖梅说着又夹过来一条鸡腿。“今天的鸡都是给你做的,给我好好吃了。”玉涵羞得汗珠渗得更快:“我差不多了,现在,伙食也改善了。”“差不多?小伙子活动量大,那有什么饥饱啊。加油吧,霖梅说过了,全是你的。”霖爸爸看出女儿对玉涵的喜欢,看着小伙子有模有样的,也跟着喜欢。可越是这样,玉涵心里越打鼓:自己农家出身,弟兄几个,父母身体也不好,那儿都配不上霖梅。越是尊重,越是觉得霖梅的好,就越觉得无法跟霖梅在一起。家在小城里的女孩子们,那个不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何况,自己跟霖梅家差距不是一点点。饭后霖梅去路边送玉涵等班车,走着她涨红着脸悄悄地问:“玉涵,喜欢不喜欢我们家的气氛啊,愿意不愿意经常看着我啊。”玉涵何等聪明,那里不明白她说的意思,但他真的不敢,所以装糊涂:“当然喜欢了,伯伯阿姨那么贤慧,跟我家的老人一样。我们这么好的战友,那能不想呢。是想经常看到你,但我还在点号,经常做不到,一个月可以请假去看你一次的。”霖梅说,“如果你想,那就不是问题。也不是别人看不起你、看不上你啊。”玉涵脸也变得通红,看着路边走过的人,觉得全都看透了他的心思般。看着班车过来,他再没敢看霖梅的脸,匆匆说了声再见,就上了车。霖梅在车下喊:“记得给我打电话!”玉涵在车窗里看霖梅,心慌得扑通扑通直蹦,他也挥着手喊:“再见。”
最终,因为玉涵的胆怯他们没能走到一起。霖梅复员到小城服务机构上班的时候,正好一个班级的高中同学晓宏找过来。晓宏的父亲是小城里一位高级领导,刚刚退休,过两年要去南方生活。霖梅上班轻松下班没事,晓宏老抛下连队的士兵跑来找她玩,霖梅的妈妈有些不同意:老跟着他,还不如玉涵有谱。将来去南方,你怎么适应得了?霖梅典型的东北山东人脾气,妈妈说不行她偏想着行:“怎么了?天下也不就一个玉涵好。再说,他对我也热不起来,总不能让我腆着脸死追吧。晓宏是同学,知根知底,条件也不比咱家差。你们都在这么艰苦的地方一辈子了,我也不能在这里泅一辈子吧。咱没到过南方,干脆,将来就跟他到南方生活算了。到时候你们想去,不也方便?”生活的路有时候就在一念之间。就这么简单,霖梅跟着晓宏父亲安置的时候一起安排进了苏州。生活从此便不由自主。
玉涵最终还是从小城里找了个朋友。本来父亲来信让他回老家找的。霖梅走了,他慢慢觉得有些后悔。可是生活里哪有后悔药?正好单位里分来一批新学员,有个跟霖梅长得有些像叫天明的女孩子引起了他的注意。玉涵下决心试试,没想到人家也有心。按今天的说法,缘分在这里,躲也躲不开。生活复杂还是简单,并没有定式,关键看你的遭遇如何,运道如何。
六
玉涵接到了霖梅的电话:“昨天晚了,没给你打电话。还好吗?”霖梅的声音还是那么亲切温馨,玉涵拿电话的手微微抖动。“好,还顺利吧。听说伯伯去接你了,那么大年龄真是好精神。”“我爸那人就那样,说不让接的,参谋长已经安排了接送站的,他早上起来看时间还早,就跑上火车到这边来了。”“行啊,老人一片心嘛。”“怎么样,好吗?”“好好。一切都好。能不好嘛。啥时候吃个饭啊。”“吃什么吃。我得请你吃。晚上吧,去看你。对了,天明在吧。好久没见着了。”“她还没回来呢。过几天回来。算了,晚上还是我过去看你吧。你等着。”“哦,那也行。就这样。你忙吧。”“好,你好好陪着伯伯阿姨吧。”
往下电话,玉涵深深地咽下一口唾沫。霖梅要来,霖梅要来,他在心里念叨了几遍。环顾房间,还是前年来时的老样子,也就是卫生了。天明不在家,就剩下自己,平时一周打扫一次的。现在,霖梅要来,得收拾一番。他放下电视里的人物情景,拿起抹布拖布。又把茶几上堆的有些满当的杂志书籍收拾到书架上。天明要在,早就被她弄走了!呵呵,自由真好。淘抹布的时候,玉涵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出声来。鬓间已经有些雪丝,头顶好几个月也也长不长黑发,脸上几处隐隐的黑斑医生说是“色素沉着”。第一次见着霖梅是那一年?当兵多少年,就是多少年嘛,还用得着算?哦,让自己勃然心动的,是那件黄衬衫吧,那是从霖梅家出来上车的时候。霖梅送到车站上,说“也不是没有人看不上”的时候,自己为什么再也不敢看霖梅?那时候青春年少,血脉贲张。是不敢看了,因为自己全身有些沸腾。车子开行好远了,眼里还是那件黄衬衫,好像能透出肌肉,看着她的身上的线条似的……后来,后来她复员了还来看过几次。有一次出去一起吃了饭,是她买的,到小城当时唯一的饭馆里,纯肉的饺子,一斤半,吃完了说还要要,饭馆的师傅说,今天已经再不供应了。而自己已经吃得不好意思了。因为霖梅一共只吃了五个,其他将近七十个,都让自己一扫而光。后来,霖梅再约,就没敢再出来。因为,他实在觉得自己不能相配。为了她的幸福,只有远远望着她的幸福。是不是真的傻啊?不知道。是不是过到一起就一定能过好?说不好。那个喇嘛说的:相见不如不见。是不是说,相爱不如不在一起?到是的。距离让我们一直保持了最美好的东西,最纯真的东西。但是,今天,这些东西会被打破吗?她要来了,我真的没想过?
玉涵突然觉得自己心底里有些龌龊。我怎么会这样想?难道天明和自己过得不好吗?到目前为止,生活是美好的,工作是美好的,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天明是个勤劳专一的女人,虽然,人都有各自的不足,但是从良心里说,天明不错。我怎么可以这样想?因为天明长时间不在,我就受不了煎熬?太不应该了。
玉涵收拾完家里卫生,再拾掇出些小吃水果,仿佛霖梅马上就要过来一般。他在自己脑袋里打了半天架,也没分出个究竟来。他说不好自己胡思乱想的那些东西是对的那些是不对的。他继续想,如果霖梅来了,是不是应当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毕竟,多年的好友,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她会怎么想?她会瞧不起自己、笑话自己或者觉得我的做法是对她的无礼拂袖而去吗?他拿不定注意,但他心里有一簇火在慢慢燃烧。
七
霖梅打过电话就有些后悔:为什么说自己过去呢?玉涵说过来,不也挺好的?和爸爸妈妈一起坐坐,说说话,或者到马路上走走说说,不正好?天明不在,孩子不在,孤男寡女在一起,熟人会怎么看?好多年过去了,玉涵还会是过去的玉涵吗?他会对自己那么关注吗?时光流逝,小城变年轻漂亮了,自己却被日子的风霜无情地打蔫了:脸不白了,皮不嫩了,发不青了,竟然连眼袋都有些垂了。唉嗨,是要怪爸吗,他的眼袋一点没变地传到了自己身上。这是没办法的事,他们无法决定我的存在,像我也无法决定女儿的存在一样。天赶地凑,我们是一家人。天地不巧,我和玉涵无缘。当初的怨恨早就化做怜爱了。爱一生根,一生一世就无法拔除。特别是女人的初恋,简直比魔鬼还利害,明明知道不可得,却就要往自己的胸怀里装;明明知道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却偏偏不信这个邪就想把梦做到底。即使成了别人的老婆,有了可爱的孩子,心里也不服输,要把最初最美的爱藏在心里。当然,这是从来也不能拿出来示人的。只有在夜深人静,听着晓宏打着呼噜沉睡的时候,才会望着黑漆漆的墨色想想,痴痴地笑自己的傻、明知傻也要保存的珍爱。
曾经给母亲说过自己的想,妈妈说,如果玉涵同意,自己没意见,农村出身的也没什么。爸爸知道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说,日子是你过的,我们不会干涉,只是要你好。但没想到玉涵那么自卑,一点也没配合。这就实在没办法了。总不能一次再次地往上贴吧。毕竟自己也是个大姑娘家,那能自个儿给自己提亲呢。正好晓宏来了,他除了个头,鼻眼都不大,就是找姑娘胆儿大。在他的几个战友陪伴下,那些日子天天往工作单位跑。霖梅说你们怎么一点正事没有啊,他涎笑着:找你就是正事,是领导交给的工作。说你们既然没事,就帮我们去打扫卫生割草去吧。正好秋天单位分配了一片割草任务,组长还愁怎么割掉呢。说着笑着的,谁知道他还真当了真。一下叫来20来个兵只一个多小时就把荒草给消灭了。组长一看,这小伙子也不是光动嘴不动手的假把式,就对霖梅说:我看这小伙子可以。能干,也会踏踏实实跟你过,听你话的。女人的婚姻,不光是找一个你爱的,也得找一个爱你的。起码,他是死心塌地爱你的人,这辈子你不会吃苦。这话确实打动了霖梅:既然玉涵那样,就晓宏吧,别的同伴都有了对象,我总耍单也太不好看吧。于是,就这样交往开来,就有了今天。直到今天,组长的话还是管用的。要不老人眼毒,他说的晓宏对自己的关心和爱护,听话和服从,还真一直保存到了现在。
女儿今年研究生毕业就出嫁的,对象是晓宏他们战友的孩子,海军某基地服役。人没问题,家庭也没问题,比较放心了。现在就剩下父亲母亲的事情。唉,好头疼的。过去说让他们跟着过去,连房子都买了。去住了一段时间,但还是没能住下去。两个原因正好集中在一起。一是气候,南方潮湿让长期北方过惯的爹妈那儿都觉得不好;二是跟晓宏的关系。晓宏这人,平时不咋爱说话,也不会说些让老人们高兴的话。爸爸说话直爽,有时候遇到事情要说说,晓宏并不那么原意听老人的话,由此就产生了不和谐。你想,这样的情况下爸爸这种脾气的人,怎么可以呆得住?当时都已经快办易地安置手续了,爸爸带着妈妈声都没吭跑回了小城。弄得自己在晓宏面前无言以对。是的,毕竟是自己的父母需要我们的照料,而不是他的父母。虽说是一家人,但他的父母跟自己的父母还是有区别的。唉,我这犟死牛的父亲母亲啊!现在好了,他们住这么远,有个小病小闹的可以不管,一有大病大事就弄得让自己不得安宁。你说我为什么面容看上去这么憔悴?你想想,妈妈病一重,电话过去说连饭也吃不下,我能好过吗?
还好有玉涵。有些太大的事给他打个电话他从不推辞。真不好意思,还要麻烦他。不过,不找他还能找谁呢。知己还是值当的吧。就这样吧,说过了去的,豁出去了。人生一共几年,爱的人总共几个,都这把子年龄了,再扭捏下去,真得到另一个世界里才能说了。我要跟他说,这一生,真正的好朋友,生了爱意的朋友就你一个。我要跟他说,这生了根的爱啊,永远也无法消灭。当然,我们的爱,不是说破坏现在家庭的爱,我们的爱应当是建立在尊重对方家庭生活基础上的爱,是在各自过好自己家庭生活前提下的爱,是在维持现有秩序的爱。
晓宏知道不知道?我想他是有感觉的。因为,每有玉涵的电话,他会笑着离开,让我单独接听,也从来不问。因为他知道玉涵,更知道玉涵这人的素养与水平。他也知道天明,知道天明也同样知道玉涵与自己的关系。他们都彼此小心地保护着这些保留于心的情感。我想玉涵也不会让这种情感变化的。
八
电话一响,玉涵立刻拿起听筒。“咱们先到路上走走吧,刚吃了饭,消化消化。”霖梅在电话里的邀请玉涵不可能托辞。“好的,你到大门口,我到那儿跟你汇合。”玉涵马上穿衣换鞋,跑下楼去。9月是小城气候最好的季节,最高二十四五度的气温,不冷不热。早晚已经有些凉爽了,得加件外套。玉涵出门时,随手提了件运动装,以备走得晚了加上。晚7点多,阳光的余晖还挂在树梢,一排排住宅的西墙都被印上金黄的色彩。人行道边垂柳丝丝碧绿,在微风里拂煦。靠墙边高大的新疆杨枝条上银叶翻飞,枝头在晚霞下熠熠生辉。走到路口,远远望见霖梅,她穿着一件粉红运动T恤,下穿黑色束身裤,脚着一双红色条绒平底鞋。浅黄的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远远地,霖梅也向玉涵迎过来。笑着,都笑着。玉涵先伸出手来,霖梅就把半截手指递进玉涵的手心里。玉涵稍稍用了点力握着霖梅的手:“你好啊,终于又见到你了。”“你好,还终于见到了,好像我出国了似的。”也跟着玉涵的手摇晃着,然后用了点力挣脱出来。“走吧,晚上吃什么啊?”“一个人嘛,随便啦,稀饭。你们呢?”玉涵没说吃中午的剩饭。“行啊,你会做的。我们我爸做的面条,我妈吃别的不舒服。”“你回来应当你来做饭的,怎么还是叔叔在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那人,我要和面,他抢着戴上围裙和,老小孩了,人一来更是积极得不行。”“行啊,只要他高兴就行。”“高兴个啥啊,我爸说话一点儿也不好听。说起妈的身体,妈的病,他又后悔说过去没留在郑州弟弟那儿吃中药,现在这里吃中药不方便,其他也没什么药吃。当初,我们都说让他们留下就是不听,坚持非要回来,现在又说这话。我当即就说了他。他还不高兴呢。”“哈哈,过去就算了,还算老账啊。老人们,哄哄算了。”“到也是,说的时候忍不住就说了,过后想想也没什么意思。”“阿姨到底怎么样啊,你回来有什么打算?”“我妈就那样,胃里的问题还是有反应。也没进行治疗,只好熬着。你去见着注意了么,现在脖子淋巴那地方也有些问题。还有一边的手抖动着也控制不了。唉,75的人了,恐怕也不好弄了。怎么治?过去就没手术,现在更不能做了。还是这样吧,不发展就保持着。问过医生了,也说没什么好办法。看有什么发展再说吧!唉,没办法。”玉涵看得出,霖梅的苦恼痛苦。他经历过父母病重后对自己身心的一系列影响变化,他知道那种隐隐的痛。“也别发愁。谁都会经历给父母养老送终问题的。每个人也都会因为某种病而最后告别世界的。叔叔阿姨都到了这个阶段,谁发生点什么,都很正常。尽力就好了。有些事情也不是你想不想的事情,由不得任何人的。”
沿着路走到火车站,再拐回玉涵住的方向,晚霞不经意间在西天上拉出了道道光芒,夜的黑悄然无声地打开了路灯。两个人说着话显然比玉涵自己在这条路上散步时走得轻松多了。遇见几个步行者,并不认识。玉涵霖梅时而相互打量一下,觉得都没有变。在别人眼里,他们像是一对夫妻,琴瑟和谐,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想起说话,玉涵不觉露出一些微笑,他想起当年在一起的时候,以及那些他们相约的日子,一见到了霖梅也是说不完的话,好象她天天积攒的话,就等着告诉玉涵呢。玉涵当然是个优秀的倾听者。他最多就是询问一下一些情况,鼓励一下她做的决定,而从来不会辩驳她的想法。
九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西天上残存的那点儿淡红完全沉没了。玉涵霖梅不知不觉走到了玉涵住宅楼前。“上去坐坐?”玉涵在往自己家楼洞的边儿上稍做停顿,像是征求意见般地说。“还去看看?”霖梅见问,也不置可否地答复。“走吧,上去坐坐,歇歇再走。”见霖梅没有否决,玉涵才表现出热情好客的样子,带头往家里走。
“喝点儿水,还是吃西瓜?”玉涵招呼着。“不用不用,吃过饭才不多会儿,往哪儿吃啊。呆会儿吧。”“我们的西瓜是农场的品种,特别甜,你不尝尝可亏了。”见玉涵要动刀,霖梅赶忙阻止:“真没地方吃。”“那行吧,呆会走的时候带几个,回家慢慢吃。他们送了好几袋子,我一个人也吃不完。”“行了,别忙乎了。你也坐着吧。”
霖梅坐在长沙发上,玉涵坐在小沙发上。电视开了,演着一出古装爱情剧。玉涵望着霖梅,笑起来。“傻笑什么呢?”“没什么,就笑,日月如梭,把我们都改变得这样了。”“是不是我变得特别老了?”“没,你还挺好的,我是想,从年龄上算,都快年过半百,太快了。”“是啊,当年那些岁月,怎么像一阵风就刮得没影了。”
“是啊。”玉涵眼里还是那件黄衬衫,还是那红朴朴含情默默的面庞。眼前的霖梅,头发有些稀疏,面容有些赭黄,眼袋有些下垂;到是身材还凸凹有致,精气神还不错,这与她长年坚持锻炼有关系。从不打一点粉抹一点油,霖梅从来是素面朝天,这是她的性格,更是她的真诚与自信。这样的人,值得喜欢,值得放在心底里留存。
玉涵打量霖梅的同时,霖梅也在打量玉涵。唉,当年那个美少年,今天也是半截老头了!脑袋后边有些谢顶,鬓间有了雪花,脸上也不光彩;到是神情没变,眼里燃烧的那股火焰还袅袅飘动。是啊,我们都变了,只是我们的心,还贴在一起的。他,在她心里那个地位总是那么坚固。
“你看什么呢。”玉涵问霖梅同样不用回答的问题。
“没什么,跟你一样啊,看岁月留痕,看日月沧桑。”霖梅回答玉涵的时候,想起过去在一起时候的那些时光。工作之余,玉涵拿着一本宋词朗诵,看了几次,自己也喜欢上了。于是,有空了两个人就相互提问考察,看谁今天背了几首。这天是玉涵背诵的“红酥手,黄?酒,满城春色宫墙柳”,那天是霖梅背诵的“玉鉴琼田三万倾,着我扁舟一叶。”过一天又是玉涵的“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又是霖梅的“元宵嘉节,闰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那是多么情致汹涌的时候,多么干净清纯的记忆啊……
“你,还是那样,没怎么变化。”玉涵凝望着霖梅,心潮起伏。近在咫尺,由过去的想念思恋变成现在的触手可及,由梦里依稀变成眼前真实,他有些怀疑自己的感觉是不是真的。啊,人之情,生生世世不可变的,只有初恋,只有那一分激动之情。这种情感从此之后再没有重现。只有霖梅这里,才能得到。这不是梦幻,这是现实,这是一生最美妙的感觉。望着霖梅的眼,心底的火焰扑腾扑腾地往上长。
“什么没变化啊。老了老喽。”霖梅抹一把头发,喃喃地说。霖梅看出来玉涵的心情变化,心有所动。“过去不能回来,要说不变的,可能就是我们之间的尊重与想念了。”霖梅要冷静些,她的话在澎湃起伏的火苗上浇了一丝细雨。“只是,我们都一把年纪了,不可能回到那个好时光里。”惋惜的,是共同的美好;美好的,是仍然能在一起回忆。
玉涵起来把电视声音调整了一下,顺势坐在霖梅身边。他握起霖梅的手,轻轻地拥着霖梅的后腰。霖梅有些不自然地往边上挪一下,玉涵觉得有些尴尬。
“真的回不到过去了啊。”玉涵自嘲地说。轻轻放开了霖梅的手。
“呵呵,回不去了吧。”霖梅整顿了一下坐姿,直着身子看了一眼玉涵,看出了他的尴尬的表情,又觉得不忍,把手伸到玉涵手里。“老了啊。”
“是的。是老了。”玉涵再次握着霖梅的手,自言自语。他眼睛看着电视,却不知道电视里讲的什么话表演的什么情节。他想着霖梅,他期望霖梅有个表示,他渴望着霖梅。
霖梅想起天明,她和玉涵在一起,今后怎么面对天明?哦,还有晓宏。晓宏早就在心底里对她和玉涵心有疑惑。也是,哪个男人不对女人的初恋不警惕呢?晓宏那眼神,总是不经意地让自己心里发虚。过去没有什么,他怎么看也没事;如果真有点事,自己心里还会那么踏实么?!玉涵,心爱的人,我只能在心里把一切都给你,只有在梦里,把想要的放一起了!霖梅忍受着心情上的折磨,表面上表面出一如既往的矜持。
“噢,都快10点了,爸妈他们还等着我回家睡觉呢,平时,他们都9点多就休息了。”霖梅提出告别。
玉涵紧紧攥了一下霖梅的手,又把霖梅往怀里拥了拥,然后松开来。“好吧,早些回把,别让老人等着着急,还以为你给丢了。”玉涵半开着玩笑。“我去给你装几个瓜,然后喊车给你送过去吧。”
“不用,改日吧,还非要现在就送吧。今天我就走回去吧。”霖梅推托着。
“那也好。今天我还是送你回去。明天让司机把瓜送过去。”玉涵起来上了一趟卫生间,穿好了外出衣服和鞋。
楼门口灯光明亮,转街散步的人都陆续回家了。玉涵跟着霖梅走出楼门,迎面遇到邻居老葛两口子。玉涵主动给老葛介绍:“老同事回来了,坐了会儿。”霖梅便跟老葛夫妇点点头。经过了玉涵想,给人家主动介绍什么呢?是不是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啊。天一晚,就有些凉,再有些小风一吹,玉涵就打了一个冷颤。霖梅说,“回吧回吧。几步路,送什么啊。”“那怎么行,接着你出来,送了你回去。万一,路上有个情况,我怎么交待。”玉涵开着玩笑。“看你说的,老太婆了,会有什么事情?”霖梅笑说。“那可不一定,看着你走路的姿态,人家还以为是妙龄呢。小心无大错吧。”“别贫了,那有的事。”
一路说笑,天上的星星眨巴着眼睛也跟着笑。玉涵带着些遗憾高兴地与霖梅告别。霖梅带着些不甘与依恋与玉涵说再见晚安。
十
霖梅天天忙碌着母亲父亲。老爸虽然身体没什么大事,但越老越嘴碎,碎得让妈妈听得烦。老人真是小孩了?霖梅用自己的体验感觉,小孩子没这么多事的呢。是了,小孩还没那么多生活,没那么多苦难,也没那么多经历,所以他的幼稚是纯洁无暇的;而人一但老了,什么都经见过的幼稚,就不再单纯、不再简单,而是烦琐与艰涩的了。
做饭了,霖梅刚一说,爸爸就抢先到厨房把围裙系在腰上。霖梅说我来,他说他能行。“吃面条吧,我要活面。”灵动得跟孩子样。但变化也太快了。一句话不得劲,就勃然变色,喋喋不休,咄咄逼人,不依不饶。那天说要上郑州吃中药,霖梅说现在怎么去,当时人家让留下你坚决不同意,现在,你还好意思说去?再说,妈都病成这样子,跑人家那儿怎么行,你儿子怎么做得了主?于是就争吵,就生气。爷父两个掰持着,病中的妈妈也难过。她这一难过说肚子不舒服,才化解了两个犟种的气怨。
电话里霖梅说着家里的事情,玉涵觉得好笑:“老人吧,你就让着他说,说了并不一定能实现的事情,较真干嘛?”霖梅说:“你不知道我爸那人说话,半句不饶人的,他是反正说出来都有理,气得人。”“呵呵,人老了,就当孩子对待吧,他说有理就有理呗,能咋的。你别跟他计较才是真的。”玉涵就想,自家的父母可从来没这事。可惜他们走了,子欲孝而亲不在,想争吵两句、听他们说几句的机会都早早没了。
“晚上没事呗,走走?”玉涵主动邀请。在家里陪老人的事情并不容易,一天下来是挺负累的。“行,吃完饭了给你打电话。”霖梅回答的干脆利落。
霖梅今天换了件衣服,显得更加干练。玉涵穿件淡浅色短袖。“晚了你不冷呗?”霖梅关切地问。“行吧。只要没风就可以的。”一路走来,霖梅再说起父母来,说头疼,老头儿脑子僵化,不讲理。玉涵就劝告,家里的事情,那能认真,认真了伤人。再说,一切以阿姨的身体为主,她舒服了就行。去不去郑州,还看阿姨的意思。“妈早就说了,再不出去折腾,也知道身体不行,跑出去回不来了怎么办,也是她担心的。”“这到也是,老人都怕出去回不来的。”玉涵就跟霖梅说,方便了跟叔叔讲讲这个现实问题,他会考虑的。
走到阳河边,看河边胡杨点点,水流缓缓,玉涵说,改日带你照相吧,好些年了可能没有胡杨阳河的印象了。霖梅笑:“照啥啊,人都这样了。不过,胡杨,阳河确实是有些年没有它们的影子了。”“那就说好了,休息了喊你,我自己开车,带你在这一线留个影子。”走着又到玉涵的住处,这回不多说啥,霖梅就跟着玉涵到楼上,看着电视继续说话。玉涵还是听众角色,霖梅则是说女儿女婿、说晓宏工作家庭、说自己单位的事情,还有参加市里踢毽活动的事。霖梅说,他们几个踢毽的踢到了电视里,经常跟外地交流,每次活动,都能发套衣服,现在运动服都穿不完。玉涵就说,“早不知道,你给咱也要一套啊。”霖梅笑了:“你还穿我们这种档次的?真会开玩笑。”玉涵一本正经:“那不一样。你那里的东西,带着你的味道嘛。”霖梅这才明白玉涵的意思,白了玉涵一眼:“别瞎说,有什么味道。”
玉涵想,今天送别时是不是来个拥抱?可是,一说起家人,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就像是晓宏在场,又像是天明在家。想起来就没了情致。霖梅告别,玉涵送行,夜色朦胧,灯光迷离,两个人依依不舍,又止于心思。
星期六下午,天空睛好。玉涵打电话说就过去了,让霖梅等着。玉涵骑着辆“大阳”小摩托奔跑在水泥马路上。认识的人太多,玉涵特意带了头盔。到霖梅家楼边,一看,霖梅和母亲早站在哪儿了。玉涵向霖妈妈问了好,又跑下去为她拍了几张风光照。霖梅跨上摩托,霖妈妈嘱咐:慢点啊。玉涵一轰油门,就一骑绝尘往远处走了。
主要的背景还是胡杨,是阳江,是蓝天,是白云。霖梅说,好好拍几张胡杨,让我们那儿的人看看,他们都没见过呢。再来几张白云蓝天,我们那里,那有这么蓝的天这么白的云啊。下午的河边,落日溶金,光线柔和。河水里跳动着光斑,树叶上晃动着金光。玉涵仔细地挑选着背景,边拍边让霖梅看电子屏上回放的效果。一幅幅人景结合的画面,通过玉涵的手固化在相机里。他把胡杨从幼苗到成树三种不同的叶片分别拍成图样。霖梅又把这些叶儿摘了夹在钱夹里,说做成标本,带回去给同事们看看实物。
河边拍完了,霖梅突然想起来还有沙枣没有拍到。“哎,玉涵,哪儿有沙枣,给我拍几张吧。快成熟的时候,拍出来也一定很好的。我要留个影。”玉涵想想,说“那就到沙枣林吧,过去好多沙枣都死了或者被伐了。记得那里还有些的。”于是马不停蹄,加足马力,迎着太阳疾驰而去。果然,他们在南环路的尾端找到了那片沙枣林。霖梅欣喜得不行,牵着沙枣的枝条左拍右拍了好几张。沙枣林出去,一过铁路就是戈壁滩。玉涵提议:“有没有在戈壁上拍的相片?去那儿拍几张,也是有特色的。”“好哇,去吧。”霖梅听着玉涵的说话总是觉得特别中听,他说的,就是自己想的,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呢。走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上,玉涵说自己经常到戈壁滩上来。如果那会儿心情不好,跑进戈壁滩,一看那广阔无垠,一看这空旷的天地,马上就能改换心情。霖梅看着听着,说,这当然了,这么开阔的地界,有什么不能包容有什么疙瘩解不开的呢。
戈壁上夕阳西下,拍出的人也像被涂上了金粉。霖梅快乐极了,玉涵满意极了。霖梅说,给你也留张影吧,玉涵说,我就不用了,主要是你,你不常来。以后,想起戈壁,想起胡杨,也就想起了这里的人。霖梅听了,默默不语。
十一
霖梅说要走了,玉涵说正好要出差。霖梅说不好买票,乌鲁木齐到上海的票太紧张,根本买不到。玉涵说,别急,把身份证给我,我想办法。玉涵让办公室秘书给定一张到上海的票,秘书讲,票太紧,只能从前几站定,玉涵说,那儿都行,把票定上就行。当天下午,一张到上海的中铺就送到了玉涵手里。给霖梅打去电话,说26号的一张票已经拿到了。霖梅连声说谢,说来时的票就不好买,坐着硬座来的呢。
玉涵筹划着自己的出差行程。他想着把霖梅送上车之后,自己再走。从网上一搜,只有27日早晨的票了,于是顺便定了。他想,这次自己先走,随行人员让他们跟着或者提前去就行。到嘉城车站,让朋友送一下算了,方便。
26日一早,玉涵的车早早过去把霖梅拉上上了车站。霖爸爸一起跟到车站送行,玉涵说叔叔放心,我亲自把霖梅送上火车。五小时的车程,一路上说话吃东西,经过一个个小点号上的小车站。车一停下上下人,霖梅只要看到红艳艳的沙枣就目不转睛。“多想下去摘一些啊。”“就是,有些可惜,再过几天,小城里的沙枣就可以摘着吃了,你带上些回去多好。不行,等我回来弄一些给你寄去。”“算了吧,那多昂贵啊。以后来了再吃吧。”“想不到你有这么深的沙枣情节,而且还那么眷恋。”“因为它已从小就种在我心里了,没办法抹灭。”霖梅说。从小跟妈妈住在点号,饿了也是找沙枣充饥,上学也是与沙枣为伴,想起父母,想起小城,就想到沙枣的味道。玉涵这才明白,霖梅的沙枣情节,不比自己的轻呢。
12点到嘉城,晚上11点多的车,玉涵的朋友来接站吃饭,然后送他们到宾馆休息。登记的时候才好笑。服务员说,登一间标准间吧。玉涵忙说,登两间。那服务员嘴甜:看你们像是挺般配的一家子呢。玉涵朋友大笑,玉涵也跟着笑了。霖梅远远站着不明就里,也望着他们的笑微笑。登记的房子门挨着门。服务生把所有行李放进霖梅这边。玉涵的朋友跟玉涵握别:晚饭再叫你们,好好休息一下。
玉涵跟着霖梅到房间把拎包拿了。“这些全放这儿吧,你走了我再倒。”玉涵跟霖梅交待,“先好好休息阵儿,下午有精神了再带你到市区里转转。你有好些年都没来嘉城了吧。”“自从离开再没来过,十好几年了。那就休息。”霖梅看着玉涵:“我洗个澡,再休息。”
玉涵在软床上躺了半天睡不着,翻来覆去。城市里的噪音,窗帘边上的光线,都往身上涌来。他听着隔壁的动静,水声停顿了,知道霖梅洗完了。身上有些炽热,他也想去洗洗,又想晚上还得洗的,麻烦。
霖梅洗得舒服。回到床上,头发还湿着没法睡,就倚在床上打开电视看里边的节目。给家里打了两个电话。告诉爹妈已在嘉城,告诉晓宏明天晚上能够到家。又把电视声音关到静音,想知道玉涵的动静。这时,门上传来敲门的声音。
“睡不着,还是过来跟你呆着吧。”玉涵毫不掩饰地说。
“我也睡不着。地方一换,不大习惯吧。”霖梅找了个比较客观的理由。
“也许,或者是其他原由。”玉涵倚在霖梅对面床上,凝神望着刚刚洗浴过的霖梅。霖梅还是那么漂亮,还是那么动人,还是那么精神。
“也许。”霖梅短暂地回答着玉涵的说法,她心里明镜似地知道玉涵的心思。她何尝不想不盼呢,只是她说不出口来。望着玉涵,他的容貌还是那么俊秀,他的谈吐还是那么高贵,他的为人还是那么真诚,他的脑袋还是那么聪颖。可是,只是,唉!
“我觉得,我这一生欠一个人的。”玉涵红着脸,说话有些不利索。“我欠着一个人的一个拥抱。”他望着霖梅,看着她的反应。
“是吧,你还能欠谁的?如果真欠了,就还给人家好了。拥抱,呵呵,不还也罢。”霖梅脸变得通红。她知道,玉涵是真的欠缺一个拥抱,可是,难道自己不欠着他的一个拥抱吗?!
“就是欠你的嘛。我想,是不是还你呢,你愿意不愿意让我还呢。既然你没意见,我就还你一个拥抱吧。”说着,玉涵从床上起来,走到了霖梅的床边,伸出了双手。
霖梅心跳不止,她心里想着,但又不好过于坦然接受。看着玉涵的面庞,她欲迎又止。玉涵说:“我们都一把年纪了,机会也不多,再不抓住,恐怕这一辈子就过去了。”说着,一把握住霖梅,轻轻一带把霖梅拉到了床下,紧紧地把霖梅拥在怀里。霖梅嗫嚅着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在玉涵的带动下,也紧紧地拥住了玉涵。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也不知道房间外边电视里还演影着什么故事,玉涵、霖梅这一对恋人,相隔20多年后才有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拥抱。霖梅眼里的泪水不由自主地往下奔涌。玉涵也哽咽不止。“我们为什么有缘无份呢?”玉涵喃喃自问。“为什么我们错失了那么多时机呢”霖梅浅浅自责。“下一辈子吧,如果有机会一定不能错过。”“嗯,下一辈子吧。”他们就这样站着,拥抱着等待着地面的塌陷,等待地球的变迁。
玉涵分开了手,他轻轻地拭去霖梅脸上的泪痕。霖梅松开了手,她轻轻地帮霖梅把衣服整顿。他们又坐在各自床边上,呆呆地望了会儿,又都相望着笑了起来。玉涵双手一摊:“好了,现在,我不欠谁的拥抱了,我这辈子也值了。”霖梅看着玉涵的样子,噗哧一声笑了:“看你那样子,好像这辈子就这一件事一样。”“可不是,这是我心底最深处的事情,如果完成不了,一生心难安呢。”“有这么重要嘛,看你说的。”
房子里电视声音渐响。霖梅玉涵的笑声也间杂在其间。
晚上还是玉涵朋友请客。不光是霖梅玉涵,还有几个嘉城的头面人物。吃的是嘉城最有名的全羊宴。“我们这里的羊肉好,吃的是中药材,喝的是矿泉水。这里羊肉每年入冬要进贡到北京。你来能吃着是你的福。”玉涵这朋友既是好客之徒,也是好酒之徒,当然,也是好色之徒。能说会道的。一张嘴说得一席人哈哈大乐。
晚上11点多霖梅上车,朋友没有进站,只有玉涵送上车门口。上车之前,玉涵提前握着霖梅的手跟她告别:“到家了发个信息,别让我着急。”“嗯,知道了。”玉涵重重地握了一下霖梅手的当间,车已经进站了。
“再见!”黑漆漆的夜色里,霖梅的声音被列车的轮轨碾得粉碎,只有玉涵张望着的眼,随着逝去的车体,越来越远……
十二
十一节来了,玉涵出差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利用假期休息时间到沙枣林打沙枣。红的白的桔的沙枣在微风里晃动着,太阳下发出亮晶晶的光芒。一会儿,玉涵热得脸上淌下了汗珠。他放下木杆,坐在一个倒下的树杆上休息时,掏出手机写下了一条短信:好天气,沙枣都红了,我正在打沙枣呢……
2012.10月~11月21日,首稿于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