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笔下的苏州人
不久前,买了本董桥的散文集《董桥七十》。去年,曾编过《旧时月色》的胡洪侠,为董桥选编了这本集子,作为七十大寿的贺礼,入编此书的文章,均为董桥写父执、写师友、写同辈的文字,选编者的意图是想编一本略有“七十自述”格局的新书。
喜欢董桥的文章已经好多年了,所看的书其实并不多。在这些看过的书中,发现董桥写过不少苏州人,或者与苏州有关的人,古人、今人都写过。这似乎绝不是偶然的事。自古以来,苏州便是人文荟萃之地,是中国文化的后花园,苏州的园林、书画、盆景、美食、手工艺品等都是独一无二的,这应该是董桥对苏州情有独钟的原因吧。
《旧日红》里,董桥一开头就说:“我偏偏爱说我是遗民。”接下去的一段文字,可以看作是最好的注解,他写道:“劫后的意识形态,值得依恋的正是这些残留的旧时月色,跟卧薪的忧郁倒是没有干系了。不必效魏国管宁之安复社稷,不必效徐广收泪抱怨‘君为宋朝佐命,吾乃晋室遗老’,那些都是末期政治消渴病人,喜欢隔帘偷窥新贵的宠妾,为了撩来蹁跹的绮思。文化遗民讲品味,养的是一丝傲慢的轻愁:急管繁弦杂梵声,中人如梦又如醒;欲知此夜愁多少,试记街前长短更。”
文中提到的萧姨是苏州人,“常年穿着浅色丝绸旗袍,花白的头发梳得丝丝服帖,圆圆的发髻永远插着一枝翡翠发簪,宽宽厚厚油绿得谁也舍不得雕琢,只沿着四围阳刻一道细致花边。”萧姨年轻时嫁给一华侨富商,守寡多年,家产全靠独子张罗,生意越做越红火。“萧姨天天拜佛画画吟诗吃燕窝,细腻的粉红肤色衬着精巧端庄的五官,简直钱慧安的淡彩工笔仕女。”
当年,一帮鸳鸯蝴蝶派文人在苏州发起组织的星社,许多骚人墨客都是萧姨父亲的朋友,萧姨家里因此藏了一柜子清末民初大小名家的精品。
萧姨的家在郊外,深院大宅草木葱茏,荷兰洋房的大厅里挂着颜文梁的巨幅油画,画的正是江南水乡风景,一座小桥两边树影人影都在动,只见“小船过处,滟潋的灯影顿时浮起宋词元曲的娇韵。”董桥的老师亦梅先生笑着说:“那小窗里该是小红低唱之处了!”萧姨情不自禁地念出好嗲的苏白:“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偏厅的墙上挂着的条幅上落款正是松陵赵眠云。
董桥的文章里有一段关于赵眠云以及鸳鸯蝴蝶派的介绍,写得很详细:“赵眠云收藏折扇两千多柄出名,吴江老家原是富户,从小享尽荫下之福,天天过着旧社会裙屐风流的雅士生涯。到了家道中落,夫人中年下世,只得离开上海迁回苏州,境遇越见窘迫,卖字卖画换饭吃,咳嗽、气喘、脚肿,负病多年,终于支持不下,一九四八年四十六岁去世。听说,萧姨娘家跟赵眠云熟,跟鸳鸯蝴蝶派作家画家也熟。我在她家后园书斋春绿馆里果然看到不少张善?、陈迦毖、陶冷月、陈巨来、朱其石、钱瘦铁、江小鹣的作品,还有严独鹤、蒋吟秋、范烟桥、程小青、徐枕亚的书画扇子。”萧姨的父亲也是了不起的人物,一看这一连串的名字便可知道。
在王韬的《漫游随录》中有一篇《香海羁踪》,记述他1862年初来香港的心情,文中说:“翌日午后抵香港,山童赭而水汩?,人民椎鲁,语言侏离,乍至几不可耐。”尽管所住环境不错,“居在山腰,多植榕树,窗外芭蕉数本,嫩绿可爱”,但还是无法适应,常常思乡。夜里写家书,听到“隔墙忽有一胡琴唱歌者,响可遏云。异方之乐,只令人悲”!可见王韬当时的心情很差。这一年,王韬化名上书太平军,表示支持并出谋划策,被清廷指为“通贼”,要逮捕他,只得逃亡香港。后来,协助英华书院将中国经典翻译成英文,并有机会两次出国,开始接触西方文化,从那时开始,“生活工作渐渐安定,心情慢慢好起来,在香港一住竟五年。”
居港期间,王韬曾两次出国游历,考察英、法、日等国,加深了对西方政治、文化、技术的了解,形成了改良思想。1874年,《循环日报》创刊,王韬任主笔,该报是中国人办的最早的日报之一。王韬和他的同仁们在报上发表了大量政论文章,评论中外时事,抨击封建顽固势力,揭露帝国主义的侵华野心,提倡学习西方、变法自强。
董桥在《王韬的心情》一文中说:“对中国,他期望的是经济建设:‘舍富强而言治民,是不知为政者也’。”在伦敦画馆留影背后,王韬题了一首七律,其中一联是:“尚藏头颅思报国,犹余肝胆肯输人?”董桥认为:“虽然不是什么佳句,气节是有的。”董桥对王韬的“书生本色”还是比较欣赏的,他说:“王韬一生论政是不是足以代表‘民意’,很难说,字字都是他‘心情’的写照倒是真的。”
《风雨故人来》一文中,董桥提到了寒山寺的诗碑《枫桥夜泊》,原碑是文徵明写的,清代毁于战火,后请俞曲园重写。抗战中,日本人起了盗宝之心,用新钟换了旧钟,诗碑也被扛到东京陈列馆里。民国三十六年,有一天,河北张溥泉去看吴湖帆,吴湖帆忽然想起张溥泉也名张继,就叫他补写诗碑,张溥泉欣然答应,题了诗,还写了一段跋文说明书写经过。这个故事好像郑逸梅先生也说过。董桥曾跟着做古玩字画生意的舅舅学了不少古旧知识,说他舅舅店里家里简直像美术馆,“有一阵子文徵明挂了七八件,都是真迹,都是精品,美轮美奂。”
六十年代,董桥定居香港,迷恋上了清代砚石,闲时到处搜寻,“梁绍壬笔下旧砚品评尽管不多却也让我痴情倍浓,卷六写端石五美成了我辨认佳砚的指南。”他虽然无福得到顾二娘制作的砚台,但有一块清代浴鹅端砚也很珍贵,他的老师亦梅先生看了也说,没有顾二娘有这块也值了。董桥的《两般风雨》中写了顾二娘,说《两般秋雨毖随笔》把她和名妓脱十娘写在一起,一人配一句诗,“顾二娘那句是陈句山的‘谁将几滴梨花水,一洒泉台顾二娘’,加小注说她是吴门人,善制砚,住专诸巷。”
董桥喜古玩、爱书画,苏州和苏州人自然是无法绕开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