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
转眼间，几百年，几千年过去了，世人还在传说着我的故事。
话说万历二十年间，两京太学生李甲在京援例入于北雍，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与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生得: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
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冯梦龙固然妙笔生花，可这一连串的描绘未免落了俗套。他未曾见识过我杜十娘的绝代风华，怎能写出其中端详？只是这末一句，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生生戳到了我的痛处，文人的笔杆子真真比刀子还锋利。
每每听闻岸上说书人讲到这一句，我的心就一阵抽搐。说什么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一朝红颜成了枯骨，做了这江底水鬼，只余下一副森森白骨。日日夜夜，与鱼虾水草为伴。
杜十娘呀杜十娘，你说世人都在怀念你什么呢？普天下风尘女子千千万万，悲惨不幸者何止一个杜十娘？千百年了，他们为何还在不厌其烦地说着你的故事？是为你倾城美色，沦落风尘而身不由己么？是为你一片痴情、万般柔肠却为孙富拆散、李甲辜负么？是为你如花美眷投入滚滚江心，葬身于江鱼之腹，所以世人怜惜你么？
不，都不是的。我凄然冷笑。在这阴暗无边的江底，我苦苦冥想，终于想明白了。世人所图的，不过是我怀中的百宝箱了吧……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日，我立于船头，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采照人。却已怀死志。我将那满满一箱翠羽明?、瑶簪宝珥尽投之于大江中。岸上之人，观者如堵。李甲不觉大悔，抱着我恸哭。他的眼泪湿透了我的衣袖，可我的心已寒冷如冰。李郎啊，我知道，你不是为我而哭，是为那满箱满箱的宝物啊……
漫长的岁月里，陪伴我的，却也只有这些散落满江的珠宝了。我将它们一一寻回，装入百宝箱中，一遍遍赏玩。我自言自语着：这颗猫儿眼，是长安贵公子送我的，只为听杜十娘弹唱一支小曲。这颗祖母绿，是一位腰缠万贯的江浙盐商的见面礼，只为我十娘与他斟酒布菜。还有玉箫、金管、夜明珠，每一颗、每一粒都是我风尘生涯的见证。我怎能不珍惜它们，我常常爱怜地抚摸着，诉说着……却又在无数次发疯般地将它们抛洒丢弃，却又一次一次逐个寻回，仔仔细细装入这百宝箱中，泪流满面，徒然长叹……
他们称杜十娘为风流领袖，七年风尘生意，不知多少公子王孙为我情迷意乱，倾家荡产而在所不惜。他们说：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
院中若识杜老?，千家粉面都如鬼。
杜?啊杜?，你也是自作自受。什么样的男人你没有见识过？却怎地被李甲蒙骗了心？是则为李甲俊俏庞儿，温存性儿，浓言软语，将你迷了心窍。也生受着李甲，生得一副好皮囊，连杜十娘见了也不免赞叹这是个美少年。你便贪恋他的好颜色，他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你说他忠厚志诚，一心待你，便与他两情相爱，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妻一般、山盟海誓。你以为他可将你拯救出这水火境地……
杜十娘，你可后悔么？
这百宝箱最后一层，铺垫着一件绸缎衣服。它可不是一般的布料，名唤“软烟罗”，价值连城，薄如蝉翼，色如烟霞。也只是杜十娘能当得起这件衣服，当年十娘将这软烟罗披在身上，愈发显得山山水水的好韵致、袅袅婷婷的好身材。李甲一见，便饧了眼、醉了心，嘴上像涂了蜜，一连叠地喊着杜十娘……
软烟罗啊软烟罗，怎料到你也随着我落入这不见天日的地狱里。名妓杜十娘已做了水鬼，皮肉腐朽成了泥，再也穿不上这软烟罗了。
孤灯夜下，我独自一人坐船舱。船舱里有我杜十娘，在等着我的郎……
我恨极了这首歌，曲调悲悲切切，抽抽噎噎，缠缠绕绕。就像这云暗江心，波涛滚滚，一旦投入就杳无踪影。我这副白骨，虽没了心，却也是被唱得齐根痛起来。
十娘呀杜十娘，手捧着百宝箱。纵身投进滚滚长江，再也不见我的郎……
我答应鬼差，决不会上岸害人，并且拿箱中的珍宝贿赂他。鬼差便答应放我一马，不捉我回去。我不愿投胎，不愿再入了这尘世。我厌倦了，我爱过一次，便不想再去涉险。我宁愿永远浸泡于这江底污泥中，只余一副森森白骨，与鱼虾为伴。我也不愿再赴红尘……
寻乐的话，你相信了吗？侬家只不过是说说就罢。枣红的酒，你咽下了吗？余下的那滴，就赏了我吧……我本娼家，青楼卖笑，红粉追欢。原不配拥有爱情，杜十娘，你醒醒吧……
“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今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
“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
他口口声声喊我恩卿，是敬重我么？可他还是负了我，我掩口而笑。李甲的话不可信，李甲的眼泪也是不值钱，却一滴一滴如鼓点，敲在我的心坎上。在黑暗的水底，我一句一句地回味李甲说与我的情话，像频死的人在喝一碗鸩酒，愈喝愈渴。
我还记得，离开教坊时，老鸨在我的身后破口大骂：“杜?，你这个小娼妇。我原以为你是个明眼人，谁知你心底比什么都糊涂！你若想从良，妈妈我不拦你，你只得寻个可靠的人来！你却被李甲这黄口小儿的好色相迷住了，三言两语便跟了他去。来日李甲将你丢弃易如反掌，那时你可别再回我这风月场，也别怪妈妈没有教导你！”
我回身刚欲反驳，却看到老鸨脸上涌出的两行热泪，不禁心中一动。老鸨再怎么财迷心窍，置我于风尘不复之地。但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不假，这一身琴棋书画皆是妈妈倾心所授。若不是她，杜十娘早该流落街巷、冻馁而死了。我跪拜在地：“妈妈之恩，女儿无以为报，今后定当日日祝祷妈妈洪福齐天、身体康健。”
后来，我不由感叹妈妈的好眼力。杜十娘枉为一代名妓，却不如一个老鸨有见识。杜十娘啊，你可是心服口服了……
他日瓜州渡头，各示劝惩，红颜固不能屈从枯骨。
后人说，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共跨秦楼之凤，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水，深可惜也！
还有诗道：
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
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杜十娘啊，杜十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