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一个内疚的汉子向你走来
雨依然在下,这是预料之中的事,因为走之前,不但查了固原的天气预报,而且还得到了固原朋友的证实:“雨下了一个多礼拜了,把人都快下疯了!”但我依然和朋友们毫不犹豫的向既定的目标:六盘山,泾源,崆峒山进发了。
抵达固原已是8月17号晚上十一点多,等吃过饭,找好宾馆住下已过了第二天的凌晨。宾馆的房间稍微有点潮湿,但我闻到了故乡那特有的气息:街道上弥漫着土地和牛羊肉混合的味道,脑子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大街小巷亲切的蘑菇一样的回民的白帽子,想起了那个黎明时分,在海原唯一的十字街口就开始吆喝:“想吃麻花有麻花,想吃油饼有油饼”的回族大叔……这虽然在固原,但许许多多尘封的往事,像地衣(当地人也叫地软,可食用)一样在我的内心蓬松变大,柔软起来,我知道,这是秦时的明月淘洗出的故乡的底色,那熟悉不能再熟悉的浓重的乡音,在温柔着我无着的心灵,那乡音是恒久不变的血液流淌的声音,在拍打着我身躯的堤坝,这是洒落在故乡土地上汉瓦的青苔上,积攒着的岁月之花,在有感动的地方从心灵的潮湿处,开始以往事的姿势开放…….
所以,我注定要在这样一个阴雨绵绵的初秋,回到故乡。因为我不想让故乡的人,以及故乡的山石,甚至一片叶子看到我流泪的情景。那不是一个被称做“山狼”的山里汉子的行为,我不能辱没山里男人的形象。但,一说起故乡,我的眼里就不由自己的充满泪水,想哭——像小时候那样无奈和委屈时对着母亲哭,我只想在故乡的大山里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为自己过去的无知赎罪,为自己的心灵解压。
因为,离开故乡时,我无知的心里,装着的只是故乡六盘山西北余脉——天都山的荒凉和枯寂,是天都山——作为宁夏第四高峰,海拔2704米的孤独和寂寞。我稚嫩的希望翅膀在荒山峻岭之间折翅,南华山葱茏茂密的森林,已经安慰不了那广袤的荒芜,五桥沟那一沟细长细长的甜甜的流水,又怎能阻止我对“贫甲天下的西海固”偏执和逃离的决心。我像吸食毒品一样,吸收着远处大城市传来的种种信息,并被这种信息所强迫、驱使,认为农耕已经落后,只有“跃出龙门”、走出农村才是自己唯一的出路。
那时,我只想走的离故乡越远越好,仿佛越远就能得到越彻底的解脱,且执着而决绝。我第一次离开村庄时,天格外晴朗,看着送我上车的母亲和姐姐在我的视线里消失,村庄越来越小,天都山朦朦胧胧的,我认为那是因贫穷而失去自信的表现,我有突围成功的成就感,我心里说:“蜃楼也是天堂。”所以走时,离开的欣慰代替别离的惆怅,或者说就根本没有惆怅。
我是故乡的一个彻底的叛逆者。冰冷的文字是我人生里过河的石头,它,不言不语,不离不弃,与我相依为伴。给我迷茫的人生旅途中,一个坚实可以以来的支点,是我不断地向远处走去…….
毕竟远方没有终点,人只能从迷茫抵达迷茫。当生命的负重随着岁月的增加,疲惫、困顿不堪时,我不得不寻找心灵栖息的地方,这时才感到这个繁华的世界空落落的,不属于自己。“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珊阑处。”那人,就是我的故乡。
其经过是这样的——
那是1986年上学的暑假期间,当时还没有“旅游”这个响亮的名词,起码在我所在的城市不为人知。两年的学生学习生涯,心底堆积了无垠的寂寞,孤独比贺兰山还高,一下子摧毁了我貌似坚强实则稚嫩而脆弱的意志,就寻找瀑布一般的行程力图打破心底的寂寞和孤独,发泄年轻而饱满的精力,便突发奇想,想约个伴走完故乡的大山:六盘山,月亮山,南华山,天都山。上学期间,我因发表过几首诗歌,正巧接到《宁夏日报》社邀请,参加报社举办的首届“宁夏青年业余作者学习班”,还被选为班长,与大家相处的比较熟悉,谈起自己的想法时,学友们建议我去文联开具介绍信,便于采风行动。的确,那次行程,虽然过去了整整三十七年,但各县文联朋友们对我的关切和爱护,以及对文字的虔诚,深深感动着我——每个县不仅为我和同伴提供了当时还在保密的县地图,对主要的地理概况和民俗风情的都做了详细的说明,还通知途径的乡镇府为我安排食宿,我感到自己像一个教徒在朝觐的旅途中,享受着教徒间那种无私的、坦诚的激励和支持!故乡及故乡的人以博大的胸怀里蕴藏的大美、大智、大秀、大观,对我拈花一笑,于是,那个秋天,五彩的落叶都成了我生命里一部厚重的经书,伴着佛音一般老龙潭的清澈的泾河之水:诠释人生的贫穷与信仰,对接现实与未来,平衡价值和理想。有跋涉的艰辛,也有绿山不尽的希望和安慰,追求而不迷茫。当理性有了信仰的皈依,人生才能活出一份踏实。
记得翻过老龙潭的那座山,在一个叫三河镇的小村里过夜,八月的六盘山已经格外的冷了,但月亮很圆、很亮,我坐在镇子的小河边,刚刚写道:“三河镇,夜夜任天边的弯月,收割无边的憧憬。”来了一位老人,便与老人闲聊,老人给我讲起村里的一个故事,说:过去村里有个小伙子一直很信奉神灵,每逢庙会必去,虔诚备至,可是却对孤独的老母不孝。一次,庙里的主持告诉他:‘你没必要敬神,你若见夜里光着脚板给你开门的人,敬她就行——那就是活神!’一次,小伙子出外牧羊,好久才回家,半夜敲开门,发现自己的老母亲慌慌张张的光着脚板,一手执灯,一手为他打开家门,愣了片刻,小伙子跪倒在地,对老娘说:“娘啊,我对不起你!”
那时对故乡,我不就是这个迷途的小伙子吗?一份内心深藏的愧疚,加上觉悟,不由自己迫切的想再次与故乡亲近,感受那份自然里蕴含的丰沛,滋润心灵的幸福。
只是,今昔对比,所有的景点,都人满为患,那能证明我们真的热爱自然吗?真的能像智者那样把“每一座山峰都当成心灵的寺庙”,爱护自然,敬重自然,然后珍爱生命,接受自然的启迪,优化自我?遗憾的是,更多的人是用爱的通行证,挥霍自然里难得的宁静。
国家,国家,家国不分离,如果把“国”比成一棵树,“家”就是树上的鸟巢,“家国”都接受着大地的庇佑,我的父老乡亲懂得这个道理,就像那鸟巢里的鸟儿,爱护着这篇世界,不管是成吉思汗在这块土地上牧马围猎,还是宋夏争霸,甚至一代伟人毛泽东激情澎湃的吟《清平乐·六盘山》:“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故乡的山依然是安闲的,它的安闲是意识到自己拥有土地最宝贵的东西的那种安闲,是自然的极致,不造作,不虚伪。像我的那些父老乡亲,在每一个风起云涌的年代,依然淡定如故。就知道春耕秋收,天地有大德。
雨声停了,明天还要爬山,此时是凌晨三点,只好就此搁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