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棉花地
对于我的女儿辈们,知道棉花是用来干什么的位数不多,晓得棉花是怎样生长出来的就更是翎毛凤角了。然而棉花在我的母亲辈却是熟视无睹、相依为命的宝贝了。
记忆中,我母亲的前半生都是在那片属于或不属于她的棉花地里度过的。
在那个青黄不接的年代,生产队每年都要种植棉花,或许因为我们村的土地适宜它的生长,或许因为它是经济作物的缘故,伺候它们便自然成了我们村妇女们生活的一部分,我母亲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几乎都献给了那些棉花地。
立夏过后,放眼一望无际的田野,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绿色中,一群妇女顶着烈日、弯着腰在给棉花打杈,以阻止那些见了太阳就疯长的枝杈,好为主枝保存养料,其中当然有我的母亲,她灵巧的双手不停地舞动,动作极其麻利,时而用手背檫着那肆意的汗水,时而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被掐下来的枝杈洒落了一地,铺在她的身后。母亲全然不顾被枝叶汁浸透的而肿胀的指甲,全然不顾因弯曲太久而直不起来的腰,正值年轻的母亲更无法去庇护那张美丽的脸,一任太阳无情地暴晒。只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或白、或黄、或红的棉花在太阳光下灿灿地笑着,在绿叶的衬托下妩媚地绽放着,多挣几个工分许是开在我母亲心中的棉花吧!
最让我刻骨铭心的是每每到了秋季,棉花旺盛的枝叶被秋风吹成憔悴的面容,却让大朵大朵的雪白的棉花为它添了光彩,这时浩浩荡荡的采棉妇女们又迎来了属于她们的忙月,我母亲把长长的白色围裙对折过来,在缝纫机上把两边一缝,往脖子上一挂,往腰上一系,就一头扎进了棉花地。要强的母亲采起棉花来,是极为娴熟,两手并用,眼睛丝毫不敢往别处逗留,恐怕落在后面,双手常常被棉枝划破,那丝丝血迹结痂点缀在那弯曲变形的手指上,至今我还能记得她手触到我脸上那种刺疼的感觉。
在妇女队长的一声吆喝下,那些埋头在棉花地的妇女们才得以片刻的休息,那从桶里散发出的米汤的清香掺杂着汗味飘荡在棉花地地头的上空,那些渴急了的妇女们就会端起碗咕嘟咕嘟地猛罐一通,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享受这难得的惬意,但还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又得投身热火朝天的“战斗”了。这时的母亲就以给弟弟喂奶为由,向着在地头边的小径玩耍的我和弟弟匆匆走来,一边给弟弟喂奶,一边麻利地把我的内衣塞到裤子的松紧带里,然后把挂在腰间的棉花塞到我的衣服里,并叮嘱我领着弟弟赶快回家,我那?弱的身子立即胖了起来,那带着棉籽的棉花紧贴这我的皮肤,刺得皮肤很是难受,我讨厌这种涩涩的感觉,但更让我感到屈辱的是我居然做了“贼”。一路上我拉着弟弟低着头走着,丝毫不敢看周围,仿佛所有人的目光都象刀子一般向我直刺过来,我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我钻进去,我可不愿母亲象伙伴二丫的母亲那样挂着写有“贼”的牌子在街上游行,那样可真丢死人了。这种战战噤噤换做了疾驰,回到家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几次我都在噩梦中惊醒。那时我真得很讨厌母亲的这种不光彩的做法,但懂事后才理解了在那个一穷二白的社会,在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窘迫下,母亲这样做的迫不得已。
即使在寒冷的冬天,母亲也不闲着,把那些还未来得及绽放或绽放的不灿烂的棉骨朵摘下来,从生产队领会来用手掰开,从里面抠出来干瘪的棉花,遇到那些顽固不开的,母亲就用牙齿协助,直到它裂开嘴为止。那如豆的灯光把母亲的影子定格在那纸糊的窗户上,在深夜中是那般的清晰。
母亲就这样一年四季把她如花的青春埋葬在这片棉花地里,把她勤劳的汗水挥洒在这片棉花地里,然而这片棉花地并不真正属于她。
当三中全会的春风吹到农村,也吹来了农民的希望,这时我的母亲才拥有了属于她的棉花地,母亲的脸上终于有了如棉花般灿烂的笑脸。那块“自留地”上
便出现了弓着腰摘棉花的母亲,不同的是常常从那那片棉花地里传来阵阵欢快的歌声,那歌声里尽管夹杂着浓浓的乡音,但关不住的欢乐飘荡在棉花的叶片上,跌落在我的心里。
如今六十多岁的母亲早已在十几年前就告别了棉花地,然而当我把蚕丝被、羽绒衣买给她时,母亲总时说没了棉被和棉衣的厚重和暖和,并执意盖棉被、穿棉衣,我也就不和她争辩,因为我知道这一生母亲的心永远走不出她的棉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