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过的私塾

从聂家天井到东门先生家要过一条很长的街道，走过几条巷子、洋芋巷、、铁匠巷赖子巷，走进巷子再过几户人家，转到挑水巷街口头一家往北进去是石头铺成的路，路口有一处冒沙井，常年出水供两条街几十户人家做饭洗涮之用，冒沙井顺缩小版的沟堤潜有小的柔波汇流在大北门的主流河床，沿街河道筑有沟帮，把水归属着，涨水时也不见横流泛滥。这条巷子一色的瓦房，道路多是用不规则的鹅卵石、白带石、青石相扣，石面磨得光滑细嫩，光脚走过，细润无声，雨水过后，路面干干净净，尽管大小不一却是黑白分明。先生家是这条巷子里为数不多人家，装有两层木楼，靠路边有一段用三合灰抹面的围墙，中间开了一道双耳两开门，门两边有一对石狮子守着，门上有两个大大的铜质狮子头铁环，要门的时候拉住铁环摇动，里面的人就知道有人来了。进门后是一个长方形用青石板铺成的天井，打扫得干干净净，靠墙角的地方有些阴湿，南面是三四块青砖维好的花台，培养了一簇高大的楠竹，楠竹青枝绿叶比两面围墙要高出很多，进了先生家的院落就感到有一种书香别致的感觉，加上先生本身就是教书的，气息就更加浓厚了。二楼的阳台过道摆放着青花瓷瓶和棕红色的紫砂缸栽培的兰草和海棠花，里面全是松软的腐殖土壤，围墙脚还有一缸泡好的苦蒿枝，是专门用来给这些花草追肥用的，兰草和海棠花被养育得片片叶子都发着闪烁的光，院楼的整洁立马会让你想起这家主人的精明能干，是一个心细而严整的人，兰花、海棠花摆在楼栏杆的扶手上，让你仰头高看，上上下下都弥漫在浓厚的书香气息中，我那时就是在先生家的堂屋里听先生授课。来接受启蒙训练的都是七八岁的男孩子，这所学堂直到先生过到耄耋之年才停办。

每天到先生家的时候，先生一个人早就穿戴整齐，在书桌边提着他长期不离手的乌木烟杆，烟杆有一米五六那么长，旁边放着两根草纸裹成的火捻，是准备用来点烟的。他穿着整洁的长衫礼服，板直着身子座着，头上戴一顶釉色光亮的毡帽，一副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方，眼睛从老花镜上缘看出来，瞟瞟来的学生，进来的弟子都要轻脚轻手走到先生边上低声小气地在嗓子里说：先生我来了。毕恭毕敬地抵着头，两手垂直放好，做出那种只有在先生面前才有的乖贱卑微，表示给先生行礼报到，忠恳地目视着先生的眼神希望获准一天的学习，就这样算定下了全天的基调。先生常常用半边嘴唇包含着玉石烟嘴，也不着声，伸出手腕轻轻地抖动一下衣袖，从书桌上方早就摆在那里纸堆上用两个手指夹起一张递给你，然后回到空位上坐好。先到的学生早就埋头在哪里认真的开始写字了，后来的学生在桌上铺好纸等老师来指教，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就怕影响着别人。拿到白纸在座位上坐好，就必须默不做声地等着先生，先生就按先来后到的规矩一个个走到，在纸的上方写一个标准字让你学着写，立在旁边观看你书写，也许发现了什么，他就用手把住你的手教你一阵，先生的手很大但没有太多的体温。他的身边放一个四方形的火盆，经常见他伸出手在火盆上抓一些热握着，但摸着我们时依然是冰冷刺激。握笔时先生拿一个鸡蛋放在手心里做示范，鸡蛋不掉，笔用手指自如地把持着。“手小的拿个核桃，把手心空悬起来。”他把鸡蛋放下，伸出一个拿笔的手势在空中说，记住了，他停顿一下，换口气慢悠悠的吐掉吸过烟的口水说，“要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先中间后两边！”被辅导着的学生小声地嗯一声，说记住了。其他还没有赶上辅导的人，只好聚精会神地听，表示着有些明白的应允。然后就在凝重的空气里自顾检查胸口与桌距一拳的距离，与桌面一尺的那种身姿。默默地在心里想着从上至下，落笔、敦，行笔、收，一气呵成，练习气定神情，提神贯顶的感觉。默想着先生讲过的关键用意，对着点、横、竖、撇、捺像做着雕刻一样练描红，练临摹。整个场面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各人都下心下意地盯在每个笔画的起落之间下功夫。在先生家老觉得有特别大的空间让你去安静地临摹和想像。先生不说话的形态好似有一种思想在让你去动脑，好多好多的事由你去找感觉。对错由先生帮你把着。先生端着他让你永远读解不完的威严身姿，压抑着你时时去为自己的无知小心翼翼地顺从，在内心里琢磨着醒悟的门道。

练习一杆烟烧过的样子，火捻烧完一支，先生就会从木椅上沉重地歪向右面用手握住扶手有些吃力地欠起身，长袖子挽起半截搭在手背上，露出干瘦的有青筋和长指甲的手，悄无声的走到你的身后，俯下身子，用手扶着老花镜，沉重地出气，显得比平时苍老，他会来回地取下眼镜看过又戴上，来来回回地审视着每一个笔画，然后把长衫挽在小腹面前靠近你坐下，手压在你写得好的那个字上面，用中指和食指丫着画一个圈。得到先生画的圈才算松了一口气。

得到先生的肯定就可以到学堂外面的天井里轻松了，只要前脚跨过门槛，从脊背后面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立马感到全身像甩掉一坨铅巴，被人捆着的绳子一下子打开了一样，马上在天井中央扯开势子地追小伙伴。要是一杆烟都没有写出一个能够画上圈的人是得不到走出学堂大门的，要是两根火捻都烧完还不能写出一个有圈圈的字，那是要挨竹板打了。这在先生家几乎是不成文的规矩。尽管在先生家有着很多压抑还有可能挨竹板，天天都提心吊胆等着过关，但是也很有成就感，没有挨打的学生完全像获胜的将军那样去追赶其他同学，并且可以去摸他的头。过着胜利者的心瘾。散文

在先生家总觉得有很多的规矩担心出错，要默守着方方面面的事，说话的声音和走路的脚步都得要轻，先生也是这样做的。所遇之事都得用眼看，用心揣测，说话要轻言细语，做事要轻脚慢手，就是磨灭你心里的慌忙暴急，可能跟写字有关。先生所营造的氛围，完全是修身、养性的历练，耳濡目染自然铸成。先生从来不管你人小还是大，错就是要挨罚的，他天天都做起处罚人的脸嘴，一脸的严肃，看去有些清瘦，脸色带点蜡黄，好像是怪他吸烟的原因。又没有好好的晒过太阳，有些不健康又十分严肃的表情。不像二楼上的海棠花阴在屋檐底下，花瓣和肥大的叶片还争抢着吸纳阳光，亮闪闪，极聚精神。让你倍感高昂。也不如他们家堂屋黄花梨茶几上的水仙那样，从瓷瓦到花，苗青钵净透体的美感，瓷钵中的马牙石也白净精致。让你直接感受爽快。先生总是穿着青灰色的咔叽布长衫，长衫盖在敞口的毛布底上，系在脚背上的是滚边柳攀结，热天是一双粗纱袜，冷天换成棉纱白筒，可以把脚很温暖的抱在里面，先生来回在地板上走动一点声音也不会映出，他的身子像是在飘动一样的轻。整个行为都表现得完完全全的文质。在那个环境中有着某种玄机样的默契。他下巴上留有一把多长的花白胡须，经常被他一把把地顺势梳理着，先生梳理胡须的时候是很有情趣的，好像在胡须清理过程中他找到了人生的满足。胡须清理出他经久的岁月和眼前一拨拨的弟子！清理胡须的快感是先生最慈蔼幸福的时光。每天先生画出的圈圈多的时候他也这样自顾在内心里掩饰不住洋溢，只有这个时候才看得出先生埋于心里的全部自豪，像看到他的尊严那样阳光。先生的脸色是晴雨表，他高兴我们得到的圈圈也会多，我们也会像先生一样的有我们的快乐大餐，回聂家天井来找聂耶稣，要耶稣奖励我们摸他的大奶子。这件事是我们那时最为幸福的时光童趣了。

在先生的书斋里学习最多的功课就是重复，不厌其烦地在一个字上琢磨，在一个笔画顺序轻重上找到心路，找感觉，千百次的在下笔，行笔和收笔的过程中找心里的全神贯注，心手一体达到无我，专心从而定神、会意，动脑筋去体会感悟，完全进入到一个字的形状，一个笔画的流线粗细、间架搭配，实战状态的站位，提神摒气，把一个方块字的头脚身体书写得恰如其分，玲珑透剔，傲骨凛然，能够在一个字的外型上看到他的气节和眼神，他的重笔落点骨力和钢架，用气场一线、神断而气不断把住孤立的笔画和孤立的一个字形与全篇大气场的组织网线，不显山不露水地咬在哪里，每个字都生存在哪里不多余，让你不仅看一篇文字或者一个独特的字都会把注意力留给他，在哪里有过分分秒秒的停留。形神气意无一可丢可漏，要从简单中看到不简单，感受他的埋藏，深刻寓意，联想出他宽广的大世界。一个字的学问是非常之大的，先生的提示总让你的想象插上了翅膀，先生教你习字，但又似在教化你做人想事。练习的时候先生经常讲，古人造字是有目的的，文字是万事万物的名，文字又是叙事载物的符号。识字的目的就是为了明理，积行成习，积习成性，积性成命，你播下一个行为，就会收获一种习惯，你播下一种习惯，就会收获一种性格，你养成一种性格，就会收获一种命运。先生讲起道理时很慢，好像是想到哪里就讲到哪里，形如流水，悠然自得。句句话中都包含着深刻的意趣美感。

私家学堂提供给我们的场地只有一间堂屋和一个院坝，学生多时七八个，少时两三人，自在灵活，先生也就是一对一的施教，不设讲台，但是先生在哪里我们的神经就被他牵扯着，房间本身不大，整个人就置身于他的眼睛皮底下，什么样的鬼点子都没地方可生。只有规矩着。不敢有半点沙子做假的行为，先生给一个人讲授方法就是给全部人讲授着方法，在重复之中悟取了许多的豁然解救。在先生家启蒙过的学生，如像一看就有着斯文气，私家学堂的气息是另样的，犯事要挨打，使用着家法，挨了家法又落话把给伙伴，弄得齐处不是人，什么人都在想不能整被湿，这就是约束后的境界，又是个没有女孩子的天地，自然少了很多娇情，一群男孩子就会演绎出勇敢，这大致是天性所定的规则。被罚打竹板也照样没有人放声买哭，都以为自己就是英雄，穷装起大人样的壮烈、豪杰。冲着影响，家长送人来时就会讲，是交给先生帮着收下娃娃的心，要不野得很啦。先生会有意无意地说，关起来，心野的更老火，想得更远更高，但是已是他的向往了。就像冒沙河的井水，他有了沟帮子，就翻不出墙，淌去大江大河只是个早晚的事。性格的养成好比基脚和楼盘，基脚扎实房子才起得高。最后的结果是家长最想看到的，冲着这，还没到入学年龄的我，六岁时去了挑水巷私家学堂，成了一名从没有挨过家法打的毕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