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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胜父亲

2013-10-17 02:36 作者:太行风 阅读量:329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我向父亲发出第一声吼。这年我十八岁。记得血一下冲向了头顶,脑袋晕乎乎的。我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估计变成充血的红色,向父亲喷射着愤怒的火焰。

我一直生活在父亲的屋檐下,也一直生活在父亲的阴影里。我从小就惧怕父亲,惧怕的程度不亚于老鼠看见猫,能躲就躲;实在躲不开,也不敢正视他那张黑着的脸,更不敢对他有丝毫的顶撞、冒犯和忤逆。可这次我疯了,直头板脑同父亲驴起来。

父亲是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旧式教育理念的人,非常认真地扮演着“严父”的角色。在我的记忆里,从没抱过我,甚至连摩挲着头说句我孩子真乖之类的话也没有过。倒是我一顽皮或做错事,一声叱咤便炸雷一样在耳边响起,说不定小簸箕一样的大巴掌也会落在我细皮嫩肉的屁股上。父亲嗓门既大,还是一米八还多的大个头,每次弯腰九十度将大而有力的巴掌抡下来,我的身子都会向后凹成一张弓,踉踉跄跄跑出去好几步。如果依然抵消不了冲力的话,就必须狗啃屎般趴下。与之同步,灵魂从身体里逸出,飘飘忽忽在天上飞。第一次看红楼梦时,便特别同情宝玉因“不肖种种”,被贾政按在板凳上狠揍屁股的惨状。那时我比宝玉大不了多少,几次看此节心里都大声叫道:起来,给我踹那个假道学夫子两脚,然后出走,逃到令他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宝玉自然不敢这么做,只会杀猪也似嚎叫着“大承挞伐”。其实,我比宝玉更稀松软蛋,连大声哭喊的胆量也没有,只敢咬着下嘴唇可怜巴巴流眼泪。

我必须承认,我老子严厉不假,我天性顽劣好动好闹好闯祸也是真的。随父亲在太原钢铁公司附属的医院时,单位所在地是城外的一座营盘,离拆得残缺不全的城墙很近。上幼儿园前,也就四五岁吧,竟敢踩着城墙外侧一层被拆得犬牙交错的古砖,从城墙下一直爬到城墙顶。其实爬到中间就后悔了,可发现在窄窄一层砖的宽度上,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的身子,要弯腰伸腿够着下面的砖,比继续往上爬难得多,只好硬着头皮一点点爬上去。不巧的是,正艰难攀爬中,被父亲的一个同事看见,被我吓得面如土色,却不敢发声喊我,生怕我一受惊摔下去,摔个脑浆迸裂,气绝身亡。于是大气不敢出看着我爬到城墙顶去,才对我喊道,小子,你真有能耐,看告诉你爸怎么收拾你。父亲的同事没有食言,扭身便找父亲告了我的状。大感不妙的我四处躲藏,可还是被父亲找到,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到城墙下,仰头望了一会几丈高的城墙,一把将我按在他的膝盖上,好一顿胖揍。另有一次是从幼儿园放学后,到城墙内侧拐角的水塘边玩水,用随身带的绿色小茶缸舀大头针般长的小鱼,茶缸不慎脱手悠悠荡荡沉到了水底。我赶紧下水去捞,一下滑落进深水里,差点要了小命。好歹挣扎着从水里爬出来,看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迟迟疑疑不敢回家,一直怄到父亲高大的身影出现。父亲手里预先掂了根柳条,问一句抽一下,我嗷一声答一句。往回走的路上,三步一抽,五步一敲,像牧羊人赶着一只走失又找回来的小羊。这次屁股遭了老罪,好多天后还火辣辣地疼。

小时候到底挨了父亲多少次揍,记不清了,反正和别的孩子在外野疯误了吃饭挨揍,报复别的孩子砸破人家窗户玻璃挨揍,两拨孩子对扔石头土块砸破过路人的额头也挨揍。好在有母亲从旁护驾(其实有好多回是母亲告的状),返回太行山老家来后有爷爷奶奶罩着,否则早被揍扁了。

老子、儿子,老子就是硬道理。起码在那时,尤其在农村是这么个道理。因此远不是我产生叛逆心理,必须要发动同老子的战争的原因。真正促使我与他形成严重的情绪对立,进而发展成敌人一样关系,是因为后来父亲蛮横地限制我的思想与行为,甚至专制、霸道地、毫无商量余地按他的意图来安排我的未来,设计我的人生样式。他虽然没有再像小时候那样打我,可是他的爹老子意识,成为罩在我头顶的天宇,托着我双脚的大地,像一张网紧紧包裹住我。我终于忍无可忍,向他发出了反抗的第一声吼,然后同他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对立、对峙与对决,并强烈希望在非肢体接触的战斗中战胜他。

我高小一毕业,仅十三岁,在窑洞里昏暗的灯光下,在母亲忧郁的眼神里,父亲做出了对我命运的安排,跟牧羊的姑表哥去做小放羊。口气是通牒式的,不容商量,不容置疑。父亲说咱家人口多,你妈常年有病,没钱供你上学,就此拉倒了吧,以后挣工分养活家口吧。天一下塌了,地也陷了,悄然流下的泪水滑进嘴里,苦涩苦涩。我非常强烈地渴望着上初中,可这个梦,被父亲无情地敲碎了。直到一个月后,我被晒成皮肤黑乎乎、一身羊膻气的放羊孩,我考中初中的一纸通知书送达家里,我高小的老师跑了几里路专程来做工作,父亲在沉思一阵,长叹了一口气后,才答应让我入学。这次我没有记恨父亲,因为家里确实太穷了,连我入学要带的九元钱也拿不出,仅给了五元,我在学校所在地的镇里一个本家姐姐家借了四元,才入了学。

初中毕业,正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别无选择返回村参加劳动。村里人以牛为图腾,对土地有着宗教般的笃诚与崇拜。父亲虽然是参加过工作从外回来的人,但一个人养活带爷爷奶奶七八口子人,被生活逼成固守田园,仰仗土地、气力与汗水的生存派、现实派,并企图把我也改造成他驾辕的沉重马车上的一头拉梢骡子。

父亲对我这个初中毕业生,提出的要求仅仅是打得了算盘,能代人写了书信,过年可以写了自己家的对联,别再去求人。可对劳动质与量的要求,却既高又严。父亲要把我设计、改造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要把他下死力气土中刨食的衣钵全套传授予我。这同我设定的目标南辕北辙。我做梦也想着参军走,或者找个什么工作,离开我那藏在山旮旯里的小村子,扒掉身上的农皮。可上帝在将我面前的门全部关闭的同时,并未给我打开一扇窗户。前途的渺茫,心中的绝望,使我的情绪低落到极点,在地里劳动时像霜打了的茄子,有气无力。我学会了抽烟,借尼古丁麻醉还清醒着的神经。一有空便一头钻进千方百计找来的古唱本里,用罗成、薛丁山那些古人的喜怒哀乐浇灌干涸的心灵。我怕呆在沉闷、压抑的家里,即使黑夜也往村里的小学跑,那里尚有我能找到的两本书,有谈得来的两个老师。我还学会了玩世不恭,为宣泄心中积郁,像好斗的小公鸡,同我看不惯的人吵架甚至打架。招致的结果是,父亲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强烈反对我一切个性显现的张扬,反对我一切不合村里人眼光的想法和行为。按他制定的标尺,做农民就得像农民,掏真力埋头干活,不乱说乱动,谨小慎微循规蹈矩,是起码的本分。对此,处在青春萌动期的我无论如何做不到。于是迟早对我扬起一张铁青的脸,要么寒碜我,就你这样,当兵、外出工作行吗,三天就踢回你来了;要么在家里对着弟妹训我,在生产队的大庭广众之下也声色俱厉地训我。他一茬的人劝他,孩子大了,得给留点面子。他一梗脖子说,当面训子,背后教妻,老子对儿子没有那么多客套。为了老子的尊严,便蔑视、践踏儿子的尊严,父亲的举止,严重地伤害了我敏感而自尊的心。我那时已生出喉结,嘴上也长起毛茸茸的胡须,雄性激素鼓荡成对父亲越来越深的积怨与敌对情绪。

最让我忍无可忍的是,为了收拢、平稳我的心,父亲竟然不顾我的强烈反对,差遣媒人四处给我说媒。张家嫌我家穷便转李家,李家不行又转到赵家,最终给我订下了一个。我死活不愿意,便请来亲戚本家的长辈人轮番做我工作。我那满世界跑的张箩的外公,用手艺兼生意人的投机眼光劝我说,你现在没本事,不娶农村媳妇娶什么;等你出去工作有本事了,再一脚踹掉这个,娶个在外工作的,不就得了。他支得高招令我啼笑皆非。然而我却不能怪外公,因为他仅仅是父亲请来的说客。我终于理解哪咤为什么会向他老子托塔李天王李靖刺出手中的火尖枪,终于理解了他们父子俩为什么会酿成水火不相容的战争。心中积蓄已久的火山终于爆发,向父亲发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声怒吼。

我大声喊道:“造反有理,打倒封建余孽,打倒家里的走资派!”嘴里喊着,还把攥紧的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

父亲当时笑了,是被我气笑的,说你娘那脚圪朵,儿子要打倒老子,也不怕老天打雷活劈了你!但这没有影响我同他的冷战展开并步步升级。爷儿俩情绪严重对立,他看我不顺眼,我看他不顺眼;他对我吹胡子,我对他瞪眼睛;有时候激烈争吵,有时候狭路相逢你不和我吱声我不和你吭气。互相间活像一对有你无我、有我无你的敌人。那时候我还没读过古希腊神话,没读过弗洛伊德,尚不知道俄狄浦斯情结。但我知道我同父亲的战争,是为捍卫我独立的人格、我的自尊和自由而战,知道我们的战争已经由父子关系升格为两个男子汉的对决。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战胜父亲,一定摆脱他的禁锢,要走出他的影子,走出独立自主的我。

然而谈何容易,父亲太强大了,他的为人忠厚,他的吃亏吃苦,他的和睦四邻,成为他在村里铁打的招牌。想战胜他,必须在各个方面更优秀。于是我仗着血气方刚年轻力壮,一担子挑起过一百八十斤沤肥的青蒿,从沟底一直担到山顶梯田集堆沤肥的地方;深翻土地,创下了一天超过二分地的记录。然而充其量是在抢速度拼蛮力上占了点上风,论含技术活在内的综合评估,我依然处于下风,评比工分时总是比父亲低那么三厘五厘。

我开始动用我的聪明才智,另辟蹊径。上初中时,因停课造反,无所事事中经常在大街游荡,在收购站看到成熟晒干的荆芥收购价每斤三毛钱,恰好爷爷指点我认识好多中药材。于是在劳动空隙与阴雨天队里歇工时,漫山遍野跑着采集荆芥。父亲不屑一顾说,采集一斤那得多少,弄不成个事。我不予理睬,只管采我的,终于积攒了十多斤,背到镇里卖了三十多元钱,回来交给了母亲。父亲看见是回事了,也抽空就去采。我在卖荆芥时发现收购荆芥穗,收购价一斤九毛多,就试着剪了穗卖,结果更划算。父亲也开始学我剪了穗卖。我又在收购站发现收购刺槐树籽,一斤好几毛。于是仗着从小爬树的功夫,秋天爬上挂满槐角的槐树,用长杆打下槐角,捡拾起来。父亲又不以为然,说那闹一斤得多少槐角,不够上树磨衣裳的钱。结果捡了一箩头筐,让母亲帮忙在碾子上挤压下黑油油的槐树籽,用秤一称,正好一斤。打了一段时间,背到镇里又卖了几十元钱。父亲又服了我,开始张罗着打槐角。可必须同我合作,因为他不会上树。那年腊月傍过年队里放假后,父亲带着我和大妹,到临近县的一片槐树林里打槐籽,每天早早走,中午吃干粮,至晚方归。我在树上打,他们两个在树下捡,晚上到碾子上挤压。在直到护林人员发现前来制止的三天里,打了几十斤槐籽,一次卖了上百元的钱,抵得上一个壮劳力好几个月的劳动日分红。我家那时穷,缺的就是钱。父亲开始正眼看我,慢慢发展到家里有事同我商议,我在家里逐渐建立起了我的地位。

然而,我却依然做着走出去的梦,公社的磺矿拨村里两个劳力指标,我找到村支书,好说歹说要去,终于获允。那是地下坑道作业的阎罗殿,但我还是态度绝决地去了。我要走我的路,活出我自己,竖起我男子汉的品牌。走前,父亲定定地看我了半天,说翅膀硬了,去吧,下窑千万小心。

后来,我当了民办教师。是大妹专程到磺矿给我报信的。大妹说,父亲听说公社范围内要增加几名民办教师,拿了几十颗鸡蛋专门到公社托人帮忙,人家回讯说,教育联区的领导要见见我,让赶快去。一种很少有的暖意,电流一样穿过我的身体。

再后来,我进公社专职做文秘工作。父亲担心地问我,你行吗?我回答,试试看吧,别人能干了,估计你儿子也拉不了稀。父亲叮嘱我,改改你那臭脾气,别在家里和老子置气,到单位又跟领导抬杠。我说,嗯呀!

再后来,我被选拔到刚恢复的县报社做了一名编辑。村里的人嚷嚷着让父亲请客,他把积攒的两盒烟拿出来,天女散花一样到处发。

由于父亲给我找的农村媳妇(我没有按外公支的招将她踹了,她是在我家最穷的时候、我在最无奈的时候嫁给我的,坏良心事我不能做),只能解决了种地所得的口粮,还因为一连生了两个男孩,经济负担很重,所以在后来又调往县委办工作时,乘着当时的时尚下海经商四年。第一次做的有效生意,是凭着早我下海的朋友转给我的一张东北某林场的价格表,给县木材公司做中间商,除包了往返路费,给了我两千元报酬。父亲得知后,点着头说,行,比他老子强。

这时候,我成熟了,立起杆来了,可父亲却苍老了,瘦弱了。要命的是,父亲患了不治之症。这时我早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也成了父母亲的精神依托。我一担子担起了父亲的看病治病的一切事宜。

父亲的病灶在肺部,咳血。在治疗的六个月里,父亲和我的关系变得微妙,甚至颠倒,我好像成了父亲,他变成了孩子,时常看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对我刺激最严重的是,父亲因依然眷恋那抽了一辈子的烟,让我的孩子偷我的烟拿到医院,一次抽一两口压烟瘾。我进病房看见,父亲赶忙就藏。我不由发火,说爹你的病不能抽烟,怎么又抽。父亲可怜巴巴看着我说,让你爹吸几口吧,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你爹我活不了多长时间了。我一下扭转身,泪水将前胸打湿了一片。

父亲去世和料理他的丧事时,我的悲怆绝不仅仅在眼泪上。我心里痛,彻骨入髓地痛。有那么一阵,什么也不想做,像丢了魂;两三年里,几乎每夜都梦到父亲,依然和他生气,依然同他一起在田里劳动,依然与他说道家里家外的事……

送走父亲后,我发现上初中的二孩子调皮捣蛋,甚至逃课,我训他爱理不理。于是喝令他过来,不动。提高嗓门喊他过来,还是不动。一下火了,过去拉他,小子屁股抵着桌子,岿然不动。我发现我已经拖不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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