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风光在低处
游名山峻峰,以前我总对那些标明高度的木牌,心生敬仰。当然你也知道,我敬仰的不是木牌,而是上面书写的“海拔XXXX米”的数字,这数字不动声色地昭示了你已经站在大大超越海平面的某一个高点。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高处对人历来有一种美好的诱惑。就是缺失高山的平原上那些并不显眼的楼台亭阁,土塔小丘,也总使人趋之若鹜。多少文人墨客,也因此这偶尔地登高而灵感勃发,妙语连珠,名诗传世。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现代社会,物质文明高度发展的虹吸作用,人与人之间激烈的竞争、盲目的攀比,把本来已相当恒固的民族崇高心理更推向了极致。越造越高的大厦,此伏彼起的征服高山极峰热潮,新年伊始许多城市的万人登高活动……,似乎“高”就是一种成功,崇高是人生唯一的指向。
然后大地的低凹处,就不风景迷人吗?比如田头、草地、沙滩、小溪边、大河旁、老树下……那散发着如陈酒般醇厚香气的泥土味,那闪烁着翠玉般光泽的绿草,那宁和沉稳却不息流淌的的河水,那如圣人高僧睿智沧桑的大树……,无不给人美的享受。高处有高处的心旷,低处也有低处的神怡啊!而且这些地方,让我更有一种亲和感,使你用不了仰视,用不了搜肠刮肚的憋挤赞美的词汇,在这儿,你可以随意地坐,随意地蹲,甚至还可以惬意地躺下来,闻闻青草的气息,听听溪水的潺潺声,感受大地的微微暖气,或屏息静心地聆听百虫的吟唱……
高处果然大气大象,视野高远,临风凭栏,意气风发。然后在低处,由于你的凝视更专注,感受更细腻,体味更熨贴,你感知到的东西不一定比高处少,有时甚至会更丰厚。孔夫子站在大河边,凝视着脚下滔滔奔流的河水,自然地发出了对生命、人生长长的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代伟人毛泽东脍炙人口的诗词《沁园春雪》,也不是诞生在高山之巅,而是他蜗居在黄河边的一座小窑洞里吟哦而成。你也许会惊异——“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这样大气磅礴的诗,怎么可能产生在低凹之处呢?但事实就是如此。又如文学巨匠鲁迅先生当年回故乡,也是选择了一种低平的姿态,他是躺在逼仄的乌篷船里,进入告别梦绕魂索的家乡的。他躺在船板上,听着潺潺的水声,身子感受着从船底传上来、故乡这条承载了多少苦难的河水的颤动,忧伤地注视着两岸的风光,发聩之作《故乡》也在心中酝酿而成了。也许这些伟人的感知,我们望尘莫及,但是百虫的吟唱呢,这个我们总都能听到吧?当然,百虫的吟唱高处也有,但那里高空风躁,且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你还能听到这些大自然中卑微小虫的低吟浅唱吗?
低有低的优势,低有低的妙处,有时不仅仅是一种感受,也应是人生所取的一种姿态。早几年听到一则故事(其真实性有待考证),美国前总统尼克松第一次访华时,曾问我们的周总理,说他们美国人平时走路,都是昂首挺胸的,为什么你们中国人走路,都是低头弯腰的呀?谁都听得出,这话有揶揄我们国人的滋味,而且虚虚实实很难反驳。可我们的总理却不慌不忙地回答说,这是因为你们美国人在走下坡路,而我们是在走上坡路啊!睿智的回答让国人扬眉吐气,也让我第一回怯怯地懂得了,弯腰并不一定比挺胸更卑微!
我也曾无数次地瞻仰过释迦牟尼的丰姿塑像。我惊讶地发现,这位给世人指点迷津,救赎了无数灵魂的圣人,没有一个形象是昂首挺胸的,而大都是低眉敛眼,以一种无限慈爱的目光凝视着众人。我有时臆想,这也许就是他区别于上帝、也更为我们东方人所接受的缘故吧!而且他的睿言佛语,也不是他沐浴净身,栉风沐雨,站在高处高举双手,祈求上天的结果,而是低首打坐在菩提树下的顿悟。仰望天穹,能得到上苍的指点,而垂首树下,趺坐于泥土上,也一样能获得来自生命的真知!
现实生活中,我也常感动于这样一种姿态。看电视,看到有的大人物蹲在田头察看农情;或坐在大树下,敞着衣衫和老百姓唠嗑,我常生出许多喟叹。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这位大人物是否能从庄稼的一叶一茎中预知农情,或者根本没听到他在和大伙聊着什么,但光是这姿态就让我感动。
睿智的古人也是敬重这种姿态的,比如北京的地坛。古人每年或隔几年总要祭祀大地,我想,这不仅仅是祈求,或者感恩,更是古人一种纯朴的处世哲学。
具有这种姿态,或者具有这种姿态的心理,我想,我们就会清楚人类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就会摆正和自然万物的关系。这不但会更多地得到自然的怜悯、厚待,也会因此使我们少干蠢事,少虐待自己。
当然,不仅仅是面对自然,我们生存的社会底层中,由于传统的歧视,视野的盲角,也更需要我们去关爱。低洼处,阳光渐行渐稀,春风渐吹渐薄,比如,那些穷乡僻壤,那些偏远地区,那些笼罩在高楼大厦阴影下的外来民工们……。流浪的打工者作家塞壬在一篇《哭孩子》的散文中,更把目光投向了弱势群体中更为弱势的孩子:“在广州、深圳、东莞,我眼前就会涌现那些黑乎乎的脏孩子,一串一串的,土豆般结实,在地上滚来滚去。没有人担心他们的命运,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成长。不可遏止的,他们会一样慢慢长大,在匪气十足的市井,在混乱肮脏的街头,在暴力、恶劣的家庭……痛,我的心颤了一下,整个身子开始下雨。”
我的身子也在下雨。
因此,我十分渴望看到人往低处走,心往低处想,劲往低处使。我脑海中常常浮现这样一种场面:轰轰烈烈的千人登高、万人攀峰的狂热人流,逐渐衍化为一股股温暖的春水,从高处欢快地流淌下来,漫延到大地的四面八方,滋润那里的角角落落,慧泽那里的沟沟坎坎,也温暖我们经久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