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白雪
《一》
那一年，我刚满十岁，在村办的小学上三年级。这个年龄是好玩的代名词。
每天准时上学，听老师的话，按时下课回家，帮着家人做些事情，就算是大人们称道的好孩子了。那时候的孩子，多半是调皮鬼，都有一定程度的多动症，有太多过剩的精力，更有太多的好奇心。
上课的时候，说不定谁会向老师提个稀奇古怪的问题，引起一阵哄堂大笑。一番没有创意的争辩。只弄得老师不少尴尬，一丝无奈的笑，一些呆板的摇头。
这不，突然有人低喊：下雪了。小眼睛顿时闪出门窗。那边有人在问：老师，为什么天要下雪啊？满屋子的笑声。
是的，为什么天要下雪？为什么是洁白的？不是红不见绿，从来不带色彩？答案可以简单。但是，提交的疑问间，蕴含着童真的心思，又有几人读懂。
在那个依旧古朴的年代，一样的日出日落，一样的青山绿水、草木牛羊相伴的小山村，思维如停留在静空的淡淡白云，只作缓慢的移动。
它是纯净的，透明的，好象镶嵌在画框之中，有久远的历史背景。谁都无心改动，也不能改变，哪怕是些许的修饰，也只停留在老人沉思默想的闪念中。
然而，只有天真的孩子，才在不经意间，用那份无知的热情，显示特别的勇敢。
他们总会提出令人瞠目的问题，简单的或者复杂的，天文地理的，也有人生的，甚至关乎政治的。比如，什么是帝国主义，干嘛叫臭老九不叫老八。
也许，这是生命成长过程的一种本能反应，却喻示着活力，流露出生机，不一样的思维扩张。
《二》
下雪了，告诉我这是变换的季节第一次美丽的展示。
所有的词典可以找到喜悦的解释，但很少有人能破解，那时候孩子心中的想法。对孩子们来说，下雪，并不意味着寒冷，也不是冬的深入，更不是行路的风险。在他们单纯的目光里，总可以找到别样的欣喜。
因为下雪，预示着会有许多新的玩耍内容。
雪地翻滚的痛快，雪中狂奔的无羁，雪天对抗的虚荣。它们都栖息在记忆的眉头。同样的日子，熟悉而亲切，却有不同的诱惑。
因为下雪，暗示着春节的味道会越来越浓。
江南的气候适合彩蝶，绿草，各种各样的花。冬天总是姗姗来迟，而雪花更是很晚才绽放，而且很快就会离去。
遇到下雪，详和的气氛随雪片飘浮，泛起特别的味道，盈满悠闲的空气，渗入每一个安静的角落。
刚开始下雪，喜欢一路奔跑，一路挥舞书包，宣泄翩翩同舞的快乐。并且无意识的喊叫着，叫声中隐含每个童心向往的字眼，过年，穿新衣，放鞭炮，压岁钱。。。。。。
因为下雪，意味着成长的脚步将跨上又一级台阶。幼稚的心灵会多一些猎奇的幻想。
或许，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已经进入新的成长周期，他们喜欢随意想象，播下许多小小的愿望。那怕是洁白的雪地，在他们眼里，也会盛开心头向往的花，美丽的花。
那些日子，夜晚入睡的，只有窗外寂静的时光。少年的思绪始终不会平静，也不想静，满脑子雪花飞飘的风景。或者，打雪仗时的混乱场面，滑落雪坡的种种惊险。
辗转反侧，终于悟热了阵阵心跳的声音，等侯天色亮起，可以尽情释放，那些莫名的稚嫩的喊叫声，以及依然被轮转的季节桎梏的一切懵懂。散文原创
《三》
初雪零落，碎碎点点，并不象孩子的渴望那样着急。绕过凹凸的山梁，左顾右盼，缓缓移步。天色多了厚重的迷茫。
或许，因为今年的初次临近，陌生有余，感觉山村的人和物，缺少迎客的热忱？抑或是无意中，裸露了少女的腼腆，多了些思量，不知哪里的枝桠，谁家的炊烟令她心动。
犹疑间，雪花翩翩落下。或藏身松树的发际，或扎堆房顶的青瓦。也有胆大的几片，竟粘着行人的身体，贴紧脸颊，似乎在放纵恋爱时的迫切，享受肌肤之亲，不肯放弃，直到进了人家的门。
大概，雪花也知晓世间人事，从来就不缺情感，更有缜密的心思，有敏锐的感知。虽然稀稀疏疏，悠悠荡荡，绝不会冷落那一家窗口，那一条路径。路边小草，池塘枯荷，甚至雏鸟窝沿。它们都会送去新鲜的空气，说些亲昵的悄悄话。尽管听不懂，但谁会拒绝，一份来自遥遥天空的洁白的问候。
终于放学了。雀跃的身影，乱哄哄的叫声，以及忙乱的脚步，顿时让雪花不知所措，纷纷向路边闪躲。稍作镇定，发现竟是我们这群久违的小精灵，依然活蹦乱跳，毫不客气的伸手就抓。于是，立马兴奋地围拢过来。挠头发的，贴着脸蛋的，或者，钻进脖子的，跳入仰天的小嘴巴的。。。。。。
孩子的欢叫声，引来不少路人驻足，在一旁陪笑，一边也玩起了雪。
不知不觉中，雪落得越来越密，越来越欢。最后，不知道是人围着雪，还是雪围住了人，所有的影子融合在一起，白的或者彩色的，在一个时空里旋转，久久不能停歇。
那时那景那情，恰似书中描述的久别重逢。是一道别样的风景，一种纯粹的享受。那雪那人那心，已经丢开了世界，忘记了回家。
那里的空气，涌动着一种久已失传的感动，尽情的飘散，直到黄昏的跟前。
那样的场景，始终在我的记忆中占据着一方永远的纯净的空间。
《四》
黄昏降生的夜，悄然淹没了村子。
落雪在窗外继续它的执着，倾倒叠加的雪白，似乎要埋掉身边无形的暗黑。刷刷的落地声，透露出隐藏的心思，让人猜不透，也让我无法入眠。那声音里，似乎有雪花未眠的笑容，有它自私的恋情，有给明天的盼望，也有对我的等待。
我觉得，也许雪花正在窗口张望，揣摩着我的冷暖，偷看我的一夜相思。
或许，它的心愿，就是想触摸我的呼吸，伴我长大的梦境。或许，它的到来，是为了呵护我们村子的梦，一个永远宁静的梦。
那个洁白无瑕的梦，依稀挂在每家的屋檐下，回响在零星的狗叫声中，萦绕在黎明的炊烟里。天亮以后，梦会穿一身新衣裳，晒在太阳底下，闪耀不一样的美丽。
第二天，太阳没有露脸。雪还在下，只是减缓了速度。早起的人已经在村前屋后留下了活动的痕迹。一串串大小不一的脚印，爬过一条路，一座石桥，爬出了村子。悄无声息的开始了一天的生计。
一夜落雪，山村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层次，皑皑白雪迷惑了人们的视觉。远处裸露的一些青翠，倒成了白雪世界的点缀。
山村醒来，鸟儿忙着觅食，孩子们摇摇摆摆走向学校。
只有山坡田野还在安睡。它们拥着厚厚雪白的被盖，做着暖暖的春梦，疑似特别的香甜。此时，谁要是掀开一角被褥，肯定会被无声的责骂一顿。不只是惊了它的好梦，重要的在于寒风凛凛的长夜，它只能孤独地瑟瑟发抖，甚至因此悄然冻死。
于是，我蓦然发现，这些雪花，每一片都包藏了许多的惊讶，每一层都堆积着被人忽视的情感。
其实，它们是上苍的天使，为我们送来新鲜的气息，给草木以温暖的庇护。它们熟知人类的需求，洞悉万物的冷暖。所以，才悄然降临，用心擦拭头顶这片天空，用情拥抱这里的生灵。
雪的怀抱，能悟热我们的日子，孕育出这个山村的未来。它能细心感受草的倔强，甚至，在田地间，静静的享受自己的癖好，那就是独自聆听一地麦子慢慢成长的声音。而我们重来不曾想起。
《五》
村里人不断的走出去，又陆续地回来。脚印早已连成了片，雪落在上面，又铺满一层，还是那么细腻白皙。看不见有谁走过的痕迹。
不知道是谁，早就在路口堆造了一个高大的雪人。脸蛋胖胖的，还挂着开心的笑，几乎要淌下来。眼睛用黑色的玻璃瓶碎片镶嵌，又黑又亮，特别精神。
让人诧异的是，雪人的右手攥着一块手帕大的红花布，格外显眼。思量再三，不明白有什么用意。就像雪人的性别一样，反正是个迷。
雪人站立的位置比较空旷，能看到大半个村子。因为村子是依托倾斜的山势修建，从这里望去，本来应该白墙黑瓦，层次分明的景象，现在是连绵的洁白，就象一幅仅有背景的画布，没有作任何描摹。
远处，谁家的炊烟已悠然飘起，绕了一个弯，缓缓爬上天空。青灰色的烟雾，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醒目，被风一吹，便四处散开，慢慢的融入蒙蒙天色之中。
然而，人的灵魂，是否如炊烟一般，飘若浮云，飘忽在空中。
我想，人的灵魂在天堂永驻，总有机会光顾上方的天空，经常回来看看。她们都是山村的儿女，是创造山村历史的前辈。这里有他们的子孙，有牵挂的愿心，还有我们不知道的许多心里话。
可是我们听不见。尽管时常想起他们。
于是，他们就进入我们的睡梦，说些要紧的话。在家里转转，看看亲人变化的模样。看着亲人都健康，村子也平安，很高兴的样子，象个小孩。再唠叨几句，也不管你听不听，呆上一阵子，就匆匆的走了。等你醒来，只剩下一堆想念，一些抹不尽的眼泪。
走的时候，有时从窗口，也从大门走。离开之前还要到村前屋后转上一圈，感觉很满足。这时候最怕碰见谁家的狗，因为狗能看清他们的脸，如果不认识，狗会大叫。知道为什么夜半静悄悄的村子，突然听到狂吠声，就因为狗发现他们了。村里的老人都这么说。
炊烟更多的升起，相互纠缠着，上天了。就象村里人，一个姓的同胞姐妹，无论出门干活，无论死后升天，他们的灵魂还在一起，心都连在一起，因为都是兄弟。
外出的人相继回来。看见雪人，都会停下脚步，打量一番，亲昵的拍拍肩膀，留下一些话语，还有许多的微笑。
雪，悄悄停了。
《六》
太阳终于爬过了山梁，一个劲地傻笑，弄得人不敢看。
气温也很快回升，感觉舒适许多。
大人和孩子都拿起铁锹扫把，忙着清扫路上的积雪。雪被行人踩得瓷实，冻成了很硬的冰，弄起来有些吃力。他们的头发都蒸着热气。
可是，我却什么都不想做。一个人在墙脚晒太阳。一只脚轻轻的拨弄地上的雪花，二只手无聊地缩进对方的袖口。只是鼻孔没闲着，忙着呼气吸气，乳白色的气息，来得快去得更快。只有躺着的雪花能看到，可惜它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凭什么要把雪弄走，它们还在那里睡觉呢，就不怕把它们的梦弄碎了，弄没了。它们来到这里，至少是村子的客，是村里的一部分。也许谁都没有想过，他们不懂的。
雪花不会说话，只能听天由命，谁叫它躺在路上呢。可我的心情，悄悄的沮丧。谁也没有发现。
反正我家门口的雪，绝对不许扫，谁扫跟谁急。但是，又怕没有阻拦的理由，别人不服。心里真正想的又不好意思说，如果说出去，谁信？都当我傻了。就象自已暗恋一个人，死心塌地的爱，而家里人不喜欢，不理解，请人离去，让我们分开，你说有多伤心。
一滴水落入后脖子，让我突然惊醒。我知道，屋顶的雪已经开始融化，一种无名的惶恐，把我的目光从地下拽到天上。
融雪的水啪啪往下掉。在我看来，雪开始了它的离别之旅。一颗颗晶亮的水珠正是它伤感的泪，砸在地上，溅起一地细碎的无奈。
我的心底，隐隐作痛。
也许，不用多久，这皑皑白雪就会离开我的家，我们的村子，离开我的视线。却不知道会去到哪里，谁还能认识它们，热情的接纳它们。
也许，它化成空气，趁我不注意，攥住炊烟飘回家去了。这样也好，兴许明年还会回来。
也许，它会渗入地下，钻进泥土深处，抱紧所有根的手脚，给它们滋润，进入它们的身体，依靠它们的心跳，它们的血液，然后孕育成绿叶花朵，沐浴在阳光下，我就能看见它的笑脸了。虽然，不一定是白色的，但，也是美丽的红色、绿色、黄色。。。。。。
所以，准确的说，雪花不一定只是白色的，它是多彩的，它斑斓了我们的世界。当年的老师，却没有这样回答学生的提问。
如此一想，心情平静了许多。雪花尽管消融，但依旧存留在花草丛中，在我们的身边。它还会迎候在学校门口，在孩子回家的路上，在晚间温暖的梦乡。它还能听到朗朗读书声，听到我们成长的脚步声，还有午夜狗叫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那雪人手里的红花布，也许，是用来掸去行人满身的疲惫，让你看到它的温情与期望。让你知道，它始终会等候在那里，无论你远走天涯，去往天堂，那块红花布，就象一团火，指引你走过的路，给你暖暖的念想。
于是，我不自觉的来到雪人身边，舒心的笑容让我卸下所有的疑虑。我知道，有一天，雪人也会消失，但绝不是远离，它还住在村子里，陪伴我们一起生活。
它会看到我们成长的未来，看到山村的远景。看到村里的每个孩子，都会有一个美好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