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那条石板路
村口,有一条石板路,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老祖宗留下的。路不长,两公里多而已。弯弯曲曲,七拐八拐。石板路处在山坡上,一级一级的台阶,用清一色的青石板砌成,远远望去,像一条游弋在林海碧浪之中的青龙。
石板路是家乡与山外世界连通的纽带。所有与山外有关的事情都与它相连。出出进进,无法绕过它。
路不长,却净是故事。
路口,有两株千年古枫,粗到四个大人手牵手才围得住,足足有四层楼那样高。村里人称之为神树,传说大树里面住着小气的洞神,半点招惹不得的。曾有人大清早看见红衣绿裤的年青女子坐在树梢上梳头,一头秀发从树梢一直垂到地面上。年关里,洞神化作白发的婆婆来院子里借蒸笼蒸甜酒,归还时,总要客气地回赠一大碗白花花香喷喷的糯米饭,可是,等老婆婆一转身,碗里全是一粒粒雪白的蚂蚁蛋。我每次经过老枫树下,总是埋着头急匆匆的走,心怕一抬头就看见树上那一头长发。
往前不远,路旁有一块坟地。墓冢高高低低,十分凌乱,看不到一块墓碑,搞不清是哪朝哪代的墓葬了。其中有一个墓冢很出名,据说,葬着方圆百十里人人皆知的老师公。相传,老师公姓石,法号化龙,曾到古州拜过法,是得道大法师。五黄六月,遇上大旱,人人束手无策,只得拜请老师公作法求雨。他设好祭坛,念动咒语,往半空中抛去一根丝草,顿时,乌云密布,大雨倾盆。每每路过老师公墓前,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大法师一袭黑袍手执拂尘的神秘身影,想着想着,心跳加快,头发一根根都竖起来。
坟地前方,两棵老松树高耸入云,绿荫如盖。龙鳞满布的树干,从上到下被雷公的錾子劈出一条沟槽,笔直的,墨黑的。传闻此处很邪门,有什么“饿死鬼”。往往粗食饱力的一条汉子,行到此地,立马饥肠辘辘,大汗如雨,寸步难行。这时,须得吃上几口东西压压邪,就算兜里没有东西,吃几片树叶也行,否则便有生命之虞。那时,我只要走这条石板路,不管吃得多饱,总要在兜里揣一把瓜子、几块饼干或几粒纸包糖,以防万一。
半途中,有个平坦开阔的地方,为方便往来过客小憩,那里曾经修建过一座凉亭。文革中,一名姓许的国家干部下放到村子里劳动改造,派的是放松油的活。一年四季,他挑着松油担子在石板路上往返穿梭,也常常在凉亭处歇息。有一天,心事重重的老许,坐在亭子里,冥思苦想,总也解不开心中的疙瘩。他的脑子一下子拐不过弯来,便解了松油桶上的麻绳,在路旁的一棵老驼背栗树上一索子吊死了,舌头伸出老长老长。小时候,我们割草、砍柴、扯猪草或者赶场路过凉亭,原本有说有笑,走得好好的,忽然,一个调皮鬼开始起哄,扯起嗓子喊:哦嗬哦嗬!老许来喽!霎时,大家一窝蜂跑得飞快,好像老许真的就在身后伸出一只手。一伙人尖喊尖叫,跌跌撞撞,就总有几个跌破了脚趾,摔烂了膝盖,磕掉了门牙。倘若有女孩子忝列其中,肯定就会远远地拉在背后,呼爹喊娘,魂飞魄散。自然也就有怜香惜玉的小子,收住脚,急急忙忙赶回去照顾接应。于是,一路上就弄出许多故事,弄出几多人情。
再往前,便是乱坟岗,村子里那些夭亡的孩童一律埋在此处,据说这些“豆子鬼”人小鬼大,大白天里往行人身上稀里哗啦扔沙子,听起来让人心里发毛。听说,不时有单独路过的行人,无缘无故,突然懵懵懂懂地迷了路,在坟地里转来转去,转上老半天,满脸满身被荆棘划得稀烂,却怎么也转不出来。一直要等到后面路过的人放肆叫骂或对着坟地撒一泡尿,迷路的人才会幡然醒悟。这种所谓撞上“倒路鬼”的邪门事,我所幸从未遇到过,可是每次走过这里,心里总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总之,一条石板路,净连着鬼故事。真假不屑去论,大抵是村里人闲来无事,瞎编些离奇故事,自己吓自己罢了。然而,正是这些莫须有的东西,把一条好端端的石板路搞得阴森可怖,独自难行。
怕归怕,行归行。想走出大山没别的选择,只能走石板路。有时不凑巧,还得摸黑走夜路呢。村子里,我算得上一个屈指可数的秀才,小学毕业后,就沿着这条石板路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直到工作。寒来暑往,走石板路的次数格外多。说实话,走在石板路上,我一直疑神疑鬼,忐忑不安,却从未受过惊吓。这又为什么呢?只因一路走来,我的耳边总回荡着亲人温馨的呼唤。
石板路迂回在山梁上,两端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上头喊,下头应,两头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时,交通很不方便,出门须得赶早,要走将近二十里山路去公社所在地搭班车。天刚麻麻亮,父亲护送我走石板路。送一程后,父亲歇了脚,不再往前,却并不立刻回转,点一杆旱烟,站在一处高坡上替我壮胆,隔几分钟就呼唤一声:莫怕呢莫怕呢,我还看着你呢!一直等我走完石板路,喊一声:我到了,你回吧!父亲才安心回转。
周末寒暑,放假归来。无论我什么时候赶到山脚下,父亲都会在石板路上等着我,像个准时的闹钟。我一踏上那条石板路,山坡上就响起一声亲切的呼唤:华宝,莫怕呢,我等着你呢!这熟悉的声音,像一束阳光,将我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
有一次放寒假,我在同学家里多呆了几天,没有按信中约好的日期回家。那天,当我在暮色沉沉中独自踏上石板路时,听见猫头鹰在断断续续凄凉地叫,顿时,一种莫名的恐惧迅速涌上我的心头。走着走着,只感到脊背一阵阵发凉,头皮一阵阵发麻。忐忑不安,进退两难间,父亲熟悉而亲切的呼唤声响彻山野。我急忙应了一声,如释重负,几乎是一路小跑赶到了父亲身边。心底涌满着一种难言的幸福和感动。哈宝!走这么急干啥,你看一身净是汗呢!父亲接过我的背包,一脸的兴奋。我问:怎么知道我会此时回来呢?他笑着说:我会用八卦推算呢!一脚踏进门槛,母亲又心疼又好气地说:你呀!真不懂事,说好的事又半路上变卦,害得你父亲天寒地冻的夜夜去路上等!我心头一热,眼泪差点落下来。没想到我的一次爽约,给父亲添了这么大的麻烦。这件事,让我彻底明白了言而有信,诚信为本是多么重要。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多少个白昼黑夜,多少次风狂雨疏。家乡的那条石板路,就在父亲看着又等着、等着又看着的呼唤里一路走过。
我想,今生今世,即使走遍海角天涯,我再也走不出家乡那条石板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