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唢呐声
1
白妞反常的情绪没有逃过黑娃的那双小眼。黑娃的小眼睛是父母给的,也算是合格产品,因为它是配置在一张瘦削的脸上的,所以还不显得特别小,脸盘小眼睛小,都小到了极致。甭看他眼睛小,照别人讲的,光束聚焦。的确,他的眼神是明亮的,四十出头的人,蚊子飞过能辨出雌雄。这么好的眼神,你说黑娃能看不到吗?但他不闻不问。不是他不想问,而是他不敢问,白妞那脾气,他黑娃问一句,白妞一定会反击十句还不止,女人本能的快嘴本领让他难以招架,他领教过无数次,那真是,字字荷枪实弹,句句硝烟弥漫,她‘白快嘴’的名声可不是吹出来的,那机关枪喷射出的唾沫星子,让你避之不及,黑娃从心眼里胆怯,就不敢问。
但如果你把她想象成泼妇,那可就错大了,平时如果她心情好,是一个不难相处,极随和的人,加之风韵犹存的少妇形象,也是蛮娇美的女人。照大伙说的,白妞家黑娃,嗨!人们会不约而同的想起那句民间名言,你还不明白?就是那句,我也说不好的,癞蛤蟆和天鹅肉咋回事的。白妞当姑娘那会儿,也是有个响当当的外号,叫啥来着,哦,盖秦川,对,是叫盖秦川,没错。听听,秦川第一美女。这样的美女为什么嫁给黑娃了呢?说来是因为唢呐,黑娃年轻时唢呐吹得那也叫一个悦耳,还得过省上民族器乐大赛的头名,于是,村里又有了一个外号叫‘金唢呐’的人,他吹奏的唢呐曲《抬花轿》《一枝花》《回娘家》等经常是人们的入眠曲。可是,在他初学吹唢呐时还是充满了艰辛的,那年,用黑娃爸的话说,那就是个不务正道的货色,不好好读书,净弄些吱哩呜啦的邪门道,一看就是以后打牛下半截的货色。,就是撤销人民公社建乡镇的前几年,夜深人静之时,村里正在演一部叫《雁南飞》的电影,唢呐陡然响起,清脆嘹亮的唢呐声从村子北边的崖上,直扑下来,盖过了电影声响,搅扰了人们欣赏电影的情趣,立刻,黑娃成了人们眼中的过街老鼠,众矢之的。顿时,人们闹哄哄,一齐涌向大队部,找住队的公社干部讨说法,新帐老账一起算,除了看不成电影,每到晚上黑娃的唢呐搅得他们睡不成安稳觉。当时住队的公社社长听后哈哈大笑:“人家娃在北坡上吹个唢呐,让我咋管?好吧,我明午饭后去给他爸说说,叫娃小点声吹”事实上,社长后来去给黑娃他爸说过,他爸也给黑娃说过,黑娃也努力试图将唢呐声调到最低分贝,可是,吹起唢呐,黑娃就不是黑娃了,他把自己都能忘了,还能记住二下旁人的话?社员群众眼看告也无济于事,就偃旗息鼓不告了,渐渐地人们惊讶的发现,听不到黑娃的唢呐声他们怎么也无法入睡。村子里又有好些人去找社长,要求让黑娃响起唢呐。黑娃不是停下了,而是迫于父亲的淫威,到很远的、人烟稀少的上塬练去了,上塬地区村与村相距至少要十几里路程,就是听得到也是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就是苦了黑娃,每天晚上要跑那么远的路。后来,公社文艺宣传队向黑娃所在的生产大队要人,社长便想起了黑娃,和黑娃同去的还有村里的几个姑娘,其中就有白妞,白妞让黑娃的唢呐曲迷得神魂颠倒,那时,白妞已经定下了亲,男方是下原梁家村的英俊,那小伙风流倜傥,是公社小学的教师。在人们眼里,他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像白妞父亲说的,瞎子都能摸出来黑娃和英俊谁好谁坏。可是,白妞寻死觅活的要和黑娃结婚,她爸说她是睁眼瞎子。后来,白妞也就甘当睁眼瞎子,死心塌地要跟黑娃走。拗不过闺女,在白妞爸的重重叹息声中,黑娃吹着唢呐把白妞迎娶进门。黑娃已经听到了村里的传言,说她和旧相好又勾搭上了。的确,英俊这些年在河南做装潢工程红透了,不敢说很有钱,起码也是个有钱人,在县城就开了好几个店,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相信,白妞做人很有分寸,很稳重,再说娃都上高中一年级了,她咋能去拆散自己这么辛苦经营起来的家,她傻呀!他们家住县城周边,溜达过去也就几分钟,,所以,占地利,人和,而天时终于有一天也让她占了,县环卫局要招一批环卫工人,她白妞第一个应聘上了,她们??那些没有应聘上的妇女,自怨自艾??谁让上天生她们不如她长相好呢?之后,便有了她关于应聘的绯闻。不管咋样,白妞应聘上了保洁员,虽说工资不甚大,也算是一份工作,为家里添不了一斤,咋说也能添上一两。白妞也十分珍惜这个工作。
这天清早,天还黑赳赳地,白妞就穿戴整齐要出发,黑娃给牙缸舀上水,给牙刷挤上牙膏,横在牙缸上,又打好洗脸水。白妞洗簌完之后,黑娃已经把饭菜端上桌子??红枣米汤稀饭、一碟炒鸡蛋。白妞刚刨了几口,急火火就走,黑娃说:“能不能等吃完饭之后再走”白妞瞟了黑娃一眼:“吃你的吧,窝囊废,除了吃,还会啥?”黑娃默不做声的将饭碗端进厨房,身后留下轻轻的海嘘声。白妞瞪了一眼,推上车子消失在夜色里。
黑娃的工作单位是一家民营砖厂,所以不用去那么早。他收拾洗涮锅碗瓢盆,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我还是给她煎几个荷包蛋顺路带去吧。于是,他随手抓起几个鸡蛋,打破,让蛋清和蛋黄落进碗中,往锅里用水勺舀适量水,打开电磁炉,等水沸腾之后,将蛋黄蛋清倒入锅内,加上作料,强火煮煎。少顷,荷包鸡蛋就出锅了。黑娃将其舀进饭盒,鼻子贴上去,闻了闻那喷香的味儿,喜滋滋地将饭盒放进自行车前面的篮子里。
白妞一身保洁员装束,挥动扫帚清扫路面,黑娃远远扯开嗓子喊:“白妞??,看我给你带啥好吃的来了”白妞停下手中的扫帚,瞟了一眼,喃喃道:“嗨!咋是那丢人败兴的,气死我了!”黑娃推自行车喘吁吁跑近前,从车篮子里取出饭盒递过:“早上你没吃好,先垫垫肚子。午饭想吃点啥?我们砖厂比你们早散工半小时,还是我做。”白妞拄着扫帚,白了黑娃一眼:“往回走、往回走,嘴上就不离个吃字,你不嫌怪我还嫌丢人哩!”黑娃拿着饭盒,像是拿着个炸弹,稍稍动静就会爆炸。白妞把脸转向一旁,等不见对方动作,‘嗖’地转过脸,扫帚撇地上,发出‘啪嗒’的响声,指着黑娃鼻梁子:“你走不走?走不走!丢人败兴!”黑娃惊颤着身体本能地向后退缩几步,白妞一掌将饭盒打翻在地,荷包鸡蛋洒落一地,黑娃俯下身捡起饭盒,丢进车篮子,红着眼圈,推起自行车走向大街的另一端。
2
虽然亮着灯,黑娃家却和别家不同,悄无声息。别家都开着电视,享受精神大餐。
白妞坐在炕沿,旁边是一张旧式样的办公桌子,桌子上摆放着开水壶、水杯,还有几盒中成药——《壮腰丸》,紧挨桌子是一组四开门的柜子,再往后是缝纫机,炕的对面,一台十四英寸的彩电,可怜巴巴蹲在一张,雕刻着花纹的八仙桌上。这张桌子显然是有了年头的,已经看不见以前的油漆是什么样的色泽,很可能这张桌子已经不止一次的,经过很多人刷过各种带有个人喜好的色泽,但是,统统的,岁月将它们剥蚀得荡然无存。只有打开电视,看到异彩纷呈的电视节目,人们才会对这祖传的旧家具忽略不计。
节能灯的光线逆射在白妞身上,所以,看不清她的脸,但只从形态上很轻易就判断出她有情绪??在生气,一定是,她的脸扭向炕里,炕上其实除了铺盖、枕头,啥也没有。就连黑娃端着乡里人简单的饭菜进来,也好像没听到似的,像一尊雕像,始终保持着那种线条优美的的姿势。黑娃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热粥,乞求道:“吃吧!今晚电视上唱秦腔,是你最爱看的《寒窑》。你端上,我去开电视”白妞扭过头瞅了一眼,又转过头去。黑娃笑着说:“再甭犟了,人是铁饭是钢,,快端上吃,凉了就不好吃了!”白妞猛地转过头:“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这么将就着过下去,你难道真的不痛苦?”黑娃颓然低下头,把那碗饭放回桌上,圪蹴地上,双手抱住头。白妞瞅了眼矮下去的黑娃,脸上掠过不满的表情,冷笑道:“我就看不起你那,三脚踢不出一个响屁的熊样,人家男人那个像你一样,不能为自己妻子撑起一把遮风挡雨的伞,就说那次吧,别人欺负我,你倒好,背着我给人家说好话,劝我忍忍,泥人也还有个土性子哩,我能忍别人咋样作践我,就是不能忍你这没出息的熊样。嗨!”黑娃头没抬,嗡声嗡气:“都是街坊四邻、乡里乡亲,我那也是为了息事宁人,咋能说是没出息?”白妞长长地‘嘘’了一声:“黑娃,咱离婚吧!这样对你对我都好”黑娃身子向筛糠一样,颤抖着,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好像是身体某个部位疼痛的难以忍受,抓住桌子腿站起来,然而,他似乎过高的估计了自己的能量,当他几乎拼尽全身力气站起身时,两条腿又是那么不听使唤,又不得不圪蹴下,拉起旁边的一个小板凳,塞到屁股底下,支撑起全身的重量。回想起村里村外沸沸扬扬的传言,他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愿相信,不敢相信,也不愿追问。自己原本要用装聋作哑,感化她,留住他。可是……。
白妞跳下炕沿:“你倒是说话呀!好,我就给你交个底,不管怎样,我是决定了,不要指望不说话,可怜兮兮的熊样,让我打消这个想法,你越这样,我越是要离”黑娃还是低着头,语气十分伤感:“你想让我说什么?你想听我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是,离了咱俩都痛快,你想过宇航了吗,咱们的儿子刚上高中一年级,你为他想过了吗?”白妞又坐回炕沿:“想过,咋会没想过,当然想过。我做事是那种只管前不顾后的人吗?”“啊哦,我倒是想听听你是怎么顾后的?又是怎想的?”“宇航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当然要为他前途着想。咱宇航再两年就考大学了,万一考上了,那时娃的学费生活费就是一大疙瘩钱,更不敢想娃以后的就业,买房,娶媳妇,你算过了吗?这些钱靠你我打工,不要说这辈子,就是三辈子也挣不来。”“这些好像跟离婚没多大关系吧?如果这样能解决这些难题,我宁愿和你离十次婚。你到底要说啥?我咋听不明白”“你还不明白啊!我幸福了娃还能有罪受吗?”黑娃抬头看着白妞:“哦,我算是听明白了,原来你是说,航航逼良为娼,逼着你去卖身,是这意思吗?这是啥逻辑呀?顺便问一下,那个能给你幸福的人是他吗?甭埋汰娃了,会让娃一生良心不安,三生抬不起头。最毒妇人心啊!”“谁!你说谁呢?我告诉你,事情不是不是你想想的那样,也不是他们传说的那样”“心虚了吧?那样是那样?到底是怎样?你也别当我是聋子瞎子了,实话告诉你,你们逛商场、转大街,我见多了,那神情就是一对甜蜜的小情侣”“不!不是那样,我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请你相信我!”“我相不相信你并不重要,关键是你相信你自己说的话吗?好了,说再多也是多余,既然你心都走了,我也就不留你了,这样,我明天找砖厂老板请一天假,后天咱就去民政局,我帮你园这个梦”3
太阳从东到西扔下一个抛物线,灰溜溜湮灭在西山背后。太阳一经落去,大地立刻就灰暗下去。但,冬走十里不明,夏走十里不黑,就像灭了电灯,而点着蜡烛照亮,虽然没有太阳的光强烈,一切还看得分明。黑娃牵着羊进屋,看到儿子宇航用扫把把羊圈里的羊粪扫出圈,撂下扫帚,又拿起铁锹,将羊粪铲起丢进茅房,,又放下铁锨,提起一捅蜂窝煤渣子,扣倒下去,再用脚将煤渣踩碎成细土,两只手掌合起拍打了几下。一抬头,宇航看见父亲:“爸,羊圈收拾好了,来,我把羊牵进去”说着从父亲手中拿过锁链,拉进圈。黑娃没反应,呆呆站着。他想,真是难为儿子了。宇航拴好羊,又拍打了几下手:“爸,我不想念书了,我同学他爸在省城盖楼房哩,他叫我一同去打工”黑娃半晌没言语,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儿子:“娃呀,你咋能有这想法,人一辈子挣钱的机会多的是,受教育的机会却太少了”“爸,我妈走了,我不想你挣钱太辛苦”黑娃呲牙咧嘴,面部的肌肉抽搐着,额上的青筋暴突着,不知道是为儿子的话气恼,还是为妻子的行为恼怒,种种迹象表明,他像一座火山,即将爆发了。可是,黑娃就是黑娃,就是白妞眼里的熊包软蛋,超乎常人想象,紧急刹车了,先前愤怒表情瞬间荡然无存。像一盏没油的灯,眼神突然暗淡下去:“航航,你把书好好念,钱不是你操心的事,爸会想办法挣的,也一定有办法挣得。你是爸唯一的希望,可不敢打退堂鼓,叫爸没有了盼头,那样爸还不如死了。你妈是离开了咱,但咱还是要生活的,从前啥样现在还啥样”宇航嘴角?动着,就是发不出音。黑娃拍拍儿子肩膀:“走,吃晚饭去,爸今天就尝尝儿子的厨艺”夜色渐浓,院子里堆放的杂物已经是模模糊糊,厨房里更是黑咕隆咚,好在轻车熟路,黑娃很轻易得就摸到开关,荧光灯刷的将厨房照得通明。航航指着靠墙的一张小饭桌子,语气中透出伤感和无奈:“爸,你坐。我妈走了轮到我舀饭了,我先去端菜,也没啥,就一碟咸菜。”宇航把馍和菜摆放好,转身要来两碗白米粥,黑娃还是站着。宇航看了一眼父亲:“爸,坐呀!”黑娃背过身,沙哑着说:“你吃,爸不饿”说话时他的一只脚已经跨出门,径直走向自己房间,打开角落里一个落满尘埃的枣红色木箱,从里面取出一把熠熠生辉的唢呐,夹在腋下,熄了灯,向屋外走去。
宇航愣了半会才反应过来,大约是受了自己说话语气刺激,他才会这么反常。想到这里,他忙把饭菜捂进锅里,跟着父亲走出远门,远远尾随着。夜色中的黑娃不是黑娃,也不是航航父亲,他只是个影子。跟着影子走上村北的大坡,又下了坡,走了很长的路,影子终于停将下来,朝空旷的夜里长长地一声:“啊———”宇航一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站下不动,习惯性地向四下看看,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夜色迷茫。但他心里很清楚,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来这里干什么呢?正疑惑间,猛然间响起的唢呐声吓了他一跳,他抬起头,看到影子蹲于田坎上,仰起头吹唢呐。他吹奏的是唢呐曲《百鸟朝凤》,低缓处行云流水,高亢时大河奔流,百鸟?啾,唯凤独尊。航航悄然走过去,站在父亲身边,此时已换了一首《抬花轿》,轿夫们节奏的闪动花轿,曲子基调相当喜庆。吹完《抬花轿》,黑娃扭头看了眼黑暗中的儿子,虽然夜色朦胧,他用心看到了儿子的表情???痛苦的表情。他把唢呐抱怀里,坐下:“你咋来了?”宇航不吱声,头垂进怀里。黑娃点燃一支烟,刚抽了几口就呛得直咳嗽:“爸,你咋抽起烟了,你平时可是不抽烟的。我知道我妈离婚走了,你难受。无论咋样也不能这样糟践自己,天塌不了,日子还得一天天的慢慢过”黑娃转头看着儿子,他突然感到儿子长大了,眼前这个能说会到的小伙,好像是自己可以信赖的朋友,百感交集:“航航,你老实说,爸是不是特别窝囊软蛋?”“爸,你怎么能那么说自己,在我眼里你是个好父亲:对家里,对亲人有责任心。同时,你又是一个有才气的人,我还时不时偷看你那全省民族器乐大赛一等奖的《荣誉证书》,爸,我为你自豪。”黑娃苦笑:“有啥用呢?我连你妈的心都拴不住,嗨!我就是熊包软蛋,你妈说得没错,她自跟了我,好饭没吃上一口,好衣没穿上一件,吃得苦比谁都多。都是我没本事。航航,子不嫌母丑,你千万别恨她有时间去你舅家看看她,就算是代表爸去”“爸,你是一个好父亲,也是一个能给别人带来欢乐的民间艺人,不是熊包软蛋,是我的骄傲,我妈这是咋了,听人说,我妈就是喜欢听你吹唢呐,才和你走到一起的,是吗?”黑夜里,黑娃‘哇’地哭出声来,像老牛力尽,面对刀尖发出的叫声——戚戚惨惨。
航航抽泣着说:“爸,给我吹一曲《庆丰收》,行吗?”
伴随着航航哭声,一曲悠扬的唢呐曲《庆丰收》响彻夜空
白妞回了娘家后不久,又回县城找了间出租屋,尽管黑娃一再表示,她找到住所之前可以留下,倔强的白妞拒绝了,她在县城的西北角找了一间出租屋,还是做保洁员工作。
天气像是蒸笼,滚热的湿气一阵阵冲刷着人的身体,大街上的小狗伸着长长的舌头,卧在树荫下,树叶纹丝不动,不起一丝风尘。
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白妞出租屋前,从车上下来的人锁好车子,手伸进衣兜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盒子用红色的金丝绒罩着,托在手掌看看,喜滋滋地又装回衣兜,迈开自信的步子,走进楼内。他上到二楼,勾起指头敲了几下门板,‘砰砰,砰砰’,门很快就开了,白妞看起来有些憔悴,也许是刚睡醒,头发上还卡着梳子,看到来人,她脸上一丝不悦:“哎,英俊,又是你,我不是说了吗,我现在是寡妇,人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有啥话门口说吧”英俊笑笑:“咋,不欢迎?我都到门口了,还是进去说话吧”说着就挤进门。白妞把门开大,站在门口,一边梳理头发,一边说:“说吧,我还急着上班哩”英俊站着:“这叫啥事?怕我吃了你。那好,你转过身,闭上眼,我要给你个惊喜”白妞皱起眉:“咋不要搞那些小孩子玩的游戏行不行,有话快说我要迟到了”“不,你转过身去”白妞轻轻叹息着转过身去。英俊掏出那个小盒子,打开,取出一条熠熠生辉的金项链,提起:“噔噔噔,请转身”白妞转过身,一条项链悬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眼睛陡得一亮,随即黯淡下去:“收起来,拿走吧”英俊一愣:“你不是经常说想要一条真金项链吗?这就是送你的。来,把你脖子上那条镀金的取下,我给你戴上”白妞躲闪:“请你自重。拿上你的项链快走,我要上班了”英俊无奈地把项链装回盒子,摇着头,悻悻地走出门。白妞闭上门,散架似地颓然坐在床上,双手捂住脸,‘呜呜……’哭声凄凄惨惨。暮然间,一个声音萦回在耳边:“我欠你一条项链,这镀金的先戴上,明年,明年我一定买条真金的”他想不起是谁,那声音时远时近,时强时弱时弱时强,恍如隔世。想来想去,她终于想起来了,那是黑娃的声音。于是,好生奇怪,那个在他心里猥琐、窝囊、不入流、同床共枕十余年的、曾经的丈夫,以往,他的声音是她耳边的噪音,现在,那声音却充满了雌性的诱惑,甚至有些温馨。
英俊开车回到了工地,他经营着一家只有十来个人的装潢工队,下了车子,他把车门甩上,气呼呼的走向门里,脖子不停的转动,吭哧吭哧喘粗气,好像谁欠了他钱没还。他来到工作间,把一小块装潢板一脚踢飞,工人们不知道老板哪里来的邪火,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看。英俊扬起手,吼道:“电锯电刨都给我停下”‘嗡-’地一声,电刨电锯都歇火了。英俊冒着凶光的眼睛,扫描着每个人,然后,又吼道:“都看看,这还像工地吗?简直像茅厕,都把废板材捡起来,码整齐”,所有人蠢蠢欲动,英俊挥手制止:“甭捡了,还是都干活去”他好像觉出了,干这无用的活不划算,没效益,他们是包工活,时间加效益等于金钱。所有的人又都开工,各干其事。英俊觉得好没趣,就像抡起的重磅铁锤,砸在棉花堆上,连个声儿都没有,这和他期待的大相径庭,他希望起摩擦,最好是‘嚓嚓??’闪耀火花那种,使他的情绪得以最大宣泄。可是,他失望了,看来今天不是他的黄道吉日,只好退出工作间。
4
砖厂周围看不到几棵树,场地上都是一些预制好的砖坯子,工人们汗流浃背的工作着,制砖坯子的:拉运砖坯子的;拉运烧制好的成品砖的。黑娃的工作是拉运砖坯子,他拉起架子车,几乎是小跑着。七月流火,才七八点钟,太阳像火一样烤着大地,能不出门的人,尽量不出门,躲避着暑热难耐的天气。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更让屋里的、路上的人,因为这噪音而更是心烦意燥,无处躲藏。县城周围钢筋混凝土建筑,柏油马路将热量吸收、再释放,热浪滚滚。
黑娃脖子上搭了条白羊肚手巾,不时地停下扫帚,揩去脸上的汗珠,只要撂下毛巾,他又会很快的低头拉车,拉到砖摞子旁,停下来车子,合起手掌夹住三五块砖,俯下身子,码起在摞子上,手脚都闲不住,虽说有些累,薪水有些少,回过头来说,他一无知识、二无技能,在当今,知识技能为生存根本的时代,基本就属于被遗忘的分子,多少薪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给自己带来快乐,也能够融入社会。
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黑娃抬起头,看见一辆银灰色的轿车,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冲着满场子喊他的名字,由于距离太远,他根本无法看清喊他的是谁,他想:谁呀?不认识。他想遍了自己所有的亲戚朋友,没一个能开得起小车的,都是些穷鬼。想到此,他又不去理会,低头干活,手掌刚夹住三块砖,正要弯腰往摞子上放,工友们走到他跟前,其中一位拦住说:“黑娃,你咋不理人呢,这大热的天,人那么喊你都听不见,快应声啊!”黑娃弯下去的腰直起:“再甭说笑了,我家人老几辈都是握锄头种田的,就没个开小车的,我咋敢胡叫冒答应,惹人笑话”这时,远处不知谁指着这边:“甭呼喊了,那,那不是黑娃吗?自己过去吧不就得了”那人几乎是小跑着向黑娃来,黑娃痴痴地看着那人走近,那人笑嘻嘻说:“黑娃,你不认识我了?”黑娃糊满泥巴的手插进头发:“你是?”那人一拳捣进黑娃胸膛:“好你个黑娃,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富有啊!”黑娃捂住胸向后退了几步:“啊!富有?你这东西这些年跑哪去了,都快二十年没见了,从哪冒出来的?哎呀!你戴副眼镜,变成白面书生了,甭说我,咱以前同学恐怕没人会认识你”富有笑呵呵地说:“我变了吗?可能吧!岁月无情!转眼咱都是要知天命的人了,能不变吗?不过你放心,我是皮子变了,瓤瓤可没变,这不?刚回来就找老同学你来了”黑娃伸出的手又缩回,谦卑的笑说:“是!是!是正人君子,没忘咱们当初的约定‘苟富贵,莫相忘’”富贵一愣,随即笑了:“听起来咋那么别扭,我富贵是人,不是狗,你这是夸我吗?”“哎吆,我真没别的意思。”“富贵笑了:“开玩笑,开玩笑。哎,这都快下班了,这样吧,坐我车去县城的大饭店吃午饭,赏脸不?”黑娃低头思量会又抬头道:“今天你是客我是主,不要嫌弃,我请客,厂食堂有饭,怎样?”富有笑说:“咋?生分了?分开彼此了?还是怕我请不起你一顿饭。就这么定了,咱这就走,先到龙头上洗净手,走我最烦磨磨唧唧的人。”富贵向车子走去,黑娃奔到水龙头前洗净了手,也走到车前:“老同学,我还是觉得咋不要去饭店,在这儿吃比较合适”富贵一把推他上了车,闭上车门,绕到另侧,拉开门,钻进车子:“你咋变成这了,不就是顿饭吗,用得着推来让去的,做
坐好,走了!”车子轰鸣起马达声,开出厂门。富有把车开到县中门前,让黑娃叫上航航,这才向饭店开去。
富有去过黑娃家,邻居说他在砖厂干活,还告诉他很多事,白妞离婚、航航上中学的。
黑娃瞅了航航一眼,先上了车,航航跟着上了车,关好车门。富有这才启动车子,向后倒着调转了车头,驶上校门口不远处的公路,扬起一溜尘埃,趾高气扬的消失在马路上。
酒喝到中了时,黑娃想走,但他已经走不了了,因为,酒精在富有体内发生了生物反应,他说话时的舌头僵硬了,听他说话,看他表情,黑娃想:还是这玩意能使人回归原始率真的本性,不顾航航在场信口开河、该讲的不该讲的一起往外喷,黑娃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开高档小车,一身名牌披挂的‘名人’老同学,活得比自己还累,他讲述的是自己的经历:因为他天生的资本——人帅气,去外边打工不久,认识了一个煤老板的女儿,他们闪电般坠入爱河,一年以后做了煤老板的倒插门女婿。婚后的甜蜜沉淀成苦涩,她开始嫌弃他,嫌弃他没生活情趣,嫌弃他,嗨,多了,他明明知道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别人开房,只能低声下气。黑娃站起来说:你走吧,我背他回家,他这样是绝对不能开车。航航站起身,挪开椅子,想说什么,嘴角动了几下,把头扭过去,再回头看时,宇航已走到雅座的门边,嘴角一丝淡淡的笑,转过身就消失了。
5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将下来,厨房里更是黑乎乎,什么也看不见,黑娃拉亮荧光灯,愣楞的盯着搪瓷盆子里没洗涮的碗筷,以前,洗洗涮涮的活都是白妞干的,上午的碗咋也不会放到晚上洗,好一会,他才抹了把眼泪,挽起袖子,去洗碗。航航走进来,黑娃扭过头问:“作业写完了?”航航一笑:“爸,我学习上的事你就甭费神了,我会合理安排自己的学习,只是你的身体我还是那句话,保重保重再保重。”黑娃洗碗的声音嘎然而止,那耀州瓷碗相撞出的,清脆的声音一停屋里立刻被压抑、窒息、沉闷的空气弥漫,过了许久,尾随着黑娃重重的一声叹息,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航航拿起笤帚,刚扫了几下就停住了,看着洗碗的父亲:“爸,你要注意身体啊,我看你的眼窝都深了”“当啷”一声,航航回过头,黑娃手抖抖索索,一只碗掉地上,打碎了,白色陶瓷碎烂的片渣,喷溅一地,在荧光灯的光下,泛着凄冷的光泽。黑娃啥也没说,那样子看起来是啥也不想说,没精打采的把搪瓷盆子里的陶瓷碗,一个一个捞出来,摞起在案板上。航航默默地将碎了的陶瓷扫拢起来,顺手操起墙角的铁簸箕,把陶瓷扎扫进去。放下笤帚簸箕,说:“爸,富有叔在外边路子广熟人多,你两关系有不错,我想,你就甭在砖厂干了。让他给你寻个既清闲又挣钱的活,我想他会答应的。”黑娃已经洗涮完毕,搪瓷盆子里的水已经倒进羊食桶子里,他又把搪瓷盆用抹布抹净,倒扣在案板上,一声叹息之后,又是苦笑:“瓜娃哩,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你没听人说,钱难挣屎难吃。好,我听你的,明天我试着去找你叔说”航航笑得很开心:“爸,我常想,不让你干活也不现实,咱屋里指望着你挣得那点钱过日子,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我上学,那样都离不了钱。但我实在看不下去你那么累,那天在酒店吃饭,要不是叔喝醉了,我就代你求他了”黑娃眼皮耷拉下,苦笑着:“那也许是只是你一厢情愿的事,想把这样的,要技能没技能,要文凭没文凭,就剩下一把傻力气了,不干苦力活在再能啥去,爸如今是脏活累活,只要能挣钱就干,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哩,你考上大学立马就是刀下见菜,往出拿钱的事,只是这砖厂下雨不能干,天气变冷,冰天雪地就彻底歇菜了,一年干不了几天活,自然就挣不上钱。”航航把笤帚和簸箕堆放在墙角:“爸,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也别太熬煎了,等我以后挣了钱,你就不用再干活了”黑娃笑着说:“你有这心爸就心领了,你还是学生,脑子里不要装那些挣钱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咱屋是没多少钱,但那不是你考虑的问题,你好好学习才是正事,天塌下来有
爸撑着哩”航航坏笑着:“你?——,行吗?”“你个小崽娃,看不起你老爸?去,开电视,看会电视就睡觉,明还要早起上学哩”
大地还没扯去夜纱,黑娃起床了。他如今是既当爹又当妈,要操心儿子的早饭,他掏净大米,黑豆,把它们一起倒进锅里,沸腾的水立刻失去了嚣张气焰,不再汹涌。他又罩上锅盖,立刻锅里又发出丝丝的响声。
黑娃把做好的饭菜都上了桌,八仙桌上摆着重新热过的馍馍,还冒着热气;一叠子炒好的土豆丝旁是两碗佐着小红豆的米汤,碗里那泛红的、黏黏呼呼的米汤,散发着喷香的味道。航航已经起床,端着盛满水的杯子,站在院子里刷牙,口里糊上了满嘴的白沫子。
黑娃把围裙解下来,往厨房里的一根绷紧的铁丝上一搭:“航航,快些,快来吃饭”航航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加快了刷牙的速度。
黑娃看着儿子一声叹息,航航咬了口馍馍,抬起头瞅着父亲。黑娃操起筷子:“甭蹭了,快吃完上学去,”航航还是瞅他,黑娃说:“没事,我刚才是想到了你富有叔,这世上到底咋回事,没钱的日子难过是情理中的事,你富有叔不缺钱咋也那么熬煎?”航航夹起一筷头菜:“爸,这道理其实很简单,外国有位文豪说过,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
黑娃笑的很自得,他想不到儿子能说出这样有水平的话语:“呵,小子,行,书没白念”
黑娃走的时候,天已经放亮,勤快的庄稼人这时都锄了一垄地。黑娃在门前给自行车充气,刚充好,将打气筒放回屋里,正要锁门,富有,富有出现了:“你上班去呀,好,那你先去,我晚上再来”黑娃忙拦住:“嗨!说的啥话。既然你来了我就不去了,在你眼里我难道就那么爱钱吗?快请进,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哩”“那哪行,你和航航就指望那点钱过日子呢,快去吧,我也没啥紧要事,”黑娃一把扯他进门:“甭罗嗦了,快进屋”黑娃沏上茶端给客人,坐客人对面:“你肯定有啥事,不然怎会突然来我家呢?说吧,啥事”富有端着茶杯并不急着喝,将杯子在手掌搓来搓去,低下头,似有难言之隐,良久,他才抬起头:“其实,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事,只是我刚才在县城看见白妞了,他和英军在一起逛商场,心里酸酸的,就突发奇想,跑你这儿来了。嗨!也许我本不该来,这不是给你心里添堵吗?”黑娃脸扭向一边,虽然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想到他那痛苦的,抽搐的表情,一定是的,不然他为什么不敢正眼看自己,许久,他才转回头,笑笑,但他的笑脸却让富有不寒而栗,那是一种强烈掩饰内心痛苦的笑脸,但他是一个蹩脚演员,演技不够高超,留有许多破绽,而正是这些破绽折射出他内心极度的伤感。他颤音道:“我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她们已经好长时间了,不管咋说,我希望她幸福,他和我结婚也许就是个错误,一件好衣服没穿过,一顿好饭没吃过,吃得苦比她吃得饭都多,人常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都怪我我没本事挣钱啊!我发誓要给她买条真金项链的,可是,直到离婚她还戴着我给她买的那条假的金项链。无能啊!”
富有被感动了,不断地抬起袖子擦拭眼泪。富有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借故上厕所走了出去,很长时间,富有稍稍平复了心态,才回到屋子的座位上,他这才看到黑娃眼眶边的泪痕,他哭过。富有想起进门前黑娃说的话,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换了话题:“哎!你好像说有事找我,啥事呀?”黑娃抬头看了眼富有:“哦,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我想跟你去山西下煤窑,你看是不是老同学给你出难题了”富有身子摇晃着,有点坐不住了:“你怎会有这想法?不行1不行。哦,你甭误会,我是说那井下经常出现冒顶,瓦斯爆炸等事故,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不会让你去冒生命危险的,绝不!”黑娃的眼神黯淡:“顾不了那么多了,再过一两年,航航上大学要钱,娶媳妇要钱,买房子要钱,都是钱的事,我不急行吗?再说,我请东庄的刘半仙算过,说我能活九十九岁,你放心,我一定会没事。”富有不支声,低着头,手指在桌子上节律的敲打,心里好像盘算着什么,根本没把黑娃的话灌进耳朵似的,突然他说:“这样吧,你想好,如果坚持要去,坐我的车走”黑娃不经思索说:“行,不用想,只要能多挣钱刀山火海我都去”“好,你准备一下,下个礼拜三咱俩一块走。哎,你走了,航航谁照顾”“我早想好了,我妹子家就在县城跟前,我把航航托付给她”“好,那你就准备、准备,到时我接你”
6
黑娃从人流中悠然走过,步子不急不缓,人们已经有些日子没看见过他这么走路了,他以往的走势都是那风风火火,小跑的形态,走路时的外部形态直接反映心里态势。
他没有骑自行车,县城距离他们村只有几分钟走路时间,骑自行车办事反倒是负担。黑娃还是穿着那件瓦蓝色的体恤衫,瘦削的脸颊上颧骨特别突出,由于脸形瘦削,使本来不大的眼睛大了些许,和以前不同的是,下巴干干净净,头发好像也经过梳理。这时他已经来到了白妞工作的路段,径直走过去。白妞听见动静扭头看,看到黑娃,他把扫帚拄在手里:“你、你来了,今天没上班去吗?”黑娃微微一笑:“哦,没去,今天找你有点事”“找我?啥事?”
“也没啥大事。听说你和英俊要结婚,有没有这回事?哦,你甭误会,我是关心你,没别的意思。”白妞脸颊泛起红晕,像一个害羞的姑娘,头偏向旁侧,不支声。还用得着说嘛,黑娃心里已经明如镜子了,他说:“原来真有其事”白妞转过头:“你别误会,这一切都是我们离婚后才发生的,请你相信我,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承认,他以前的却纠缠我,但我没答应,我也不是因为他才离婚”黑娃笑呵呵说:“你心虚啥?我也没说不相信呀”白妞一边扫地一边说:“你有事吗?我还要工作呢”“说有事也没事说没事却有事”“你说的啥话嘛。快走,我还有好多活没干呢,不要打搅我工作”黑娃嘴角一撇:“还工作呢,不就是个扫马路的吗?我真有事”“快说。我真的要工作哩”黑娃捋着下巴,低头不语,思忖着什么。很久,他抬起头:“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是这,我一直想找英俊谈谈,一来干活不得空,二来找不到他的住处”白妞怔怔地看着黑娃,手里的扫帚掉在地上全然不觉。黑娃俯下身去,帮他捡起扫帚,哑然失笑:“你咋啦?不就是我找他谈谈吗?你发啥楞,不会有事的”装满沙石卡车车队从他们面前刮起一股风尘,呼啸而过,黑娃赶紧扑过去,用身体护住白妞,汽车冲击波把黑娃打了个趔趄。一切复归平静时,黑娃松开白妞,冲远去的车队啐了几口,一边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埃,一边说:“这伙人也太张狂了,以后你得多加小心。哎!我听说你们打算这几天就结婚,是吗?”白妞含羞点头。黑娃问:“会不会太快了?你对他到底了解多少,选择我已经是错误了,你可不能一错再错了,毕竟你们分手已经有年头了,还是不要着急,彼此再多了结些日子,你说呢?”白妞用手梳理自己头发,听到他的话,转过头:“这就用不着你操心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轻重还能掂量出来”黑娃的笑比哭还难看:“那就好,那就好。我也是为你好,但愿我是瞎操心”“哎,你还没说你找英俊有啥事,能不能先让我听听”黑娃手挠着头皮:“这怕不好吧,这是我们爷门之间的话,你不方便听的”
白妞扭过头,不理黑娃,故意挥动扫帚乱扫一气,黑娃东躲西藏,怎奈尘埃腾起,他右手在自己眼前挥动了几下,好像这样就能把尘粉扇得无影无踪,黑娃背过身,那右手已经休止了它扇动的使命,派作别的用场——它捂住口,为主人遮挡尘土。黑娃说话了,但右手还是贴在嘴上,所以吐字稍有些含混:“你忙吧,我去问航航,我今天一定要找到他,错过今天我就再没时间了”黑娃话音才落,白妞瞪眼扭头看时,他已经走出老远。白妞虽然扫着马路,明显已有了心事。良久,她问旁边胖乎乎的一位清洁工:“苏婶,这会几点了?”胖婶把垃圾装上手推车,从衣服口袋里拽着一条塑料手机链子,往上一提,另一只手抓住手机在眼前一晃:“还有一个多小时就下班了。白妞,我看见黑娃来找你,是航航出啥事了吗?嗨!没娘的娃就是没人疼啊!”白妞脸一红:“婶子,你误会了,他来是让我帮他去找英俊,说是想要找英俊谈谈,我怕他们打起来,就没答应,他然后就说去学校找航航,航航到英俊的住所去过一两次,知道的,嗨!他们俩见面还不知道会发生啥事情,但愿航航能不说为好”胖婶吃了一惊,指着白妞说:“就说呢,我看你心事重重的。还不快去,你这娃咋掂不来个轻重,甭闹出人命来”“这?—”“别这呀那的,快去。剩下的活我来帮你干”白妞像丢掉了沉重的负担,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县城东街英俊的住处,推开门,见着英俊她第一句话就问:“他,他来过吗?英俊笑呵呵地说:“谁?他是谁?谁来过?”白妞有些生气:“别跟我绕弯子了,我都快急死了,他,哦!黑娃到底来寻过你没?”“嗨!你就说黑娃不就完了,来过。哎,你到底是关心我呢还是关心他?”“他人呢?你们没什么事吧?”“奇怪!当然是走了,你怕我把他碎尸吗?实话告诉你,也没什么事,他跟我扯了些闲话,就走了。你怎么了?都和他离了,你还这么关心他”“扯闲话?我看你在说鬼话,谁信呢?他会找你说闲话”白妞说着走出门。
这会儿黑娃已经来到他姐姐黑妹家,黑娃进门就见姐姐洗衣服,洗衣机发出嗡嗡的响声。黑妹见弟弟进门,急忙忙关掉洗衣机:“兄弟来了,走,屋里说话”黑娃笑说:“姐,还是在院子说话,这儿畅快,光线也好。哎,你咋把洗衣机关了?还是开了,你边洗衣服咱边说说话,不碍事的”黑妹从里屋提起两只小木凳,转回院子,一只递给黑娃,另一只塞进自己屁股底下:“在甭说那话了,自打你和白妞离婚,这都快一月了,你都没来过姐家,姐还说这些天过去看看,就是不得空。这不,正好你来了,咱姐儿俩好好唠唠,你想开些,当初我就不同意你俩结婚,你就是不听劝,我说那白妞水性杨花,就不是咱那穷家贫舍能养得住的女人,你看,还是叫我说着了,我早就看出白妞不是咱家人。姐这些日子正给你张罗着哩。”黑娃低头静听,忽然他抬头,激动的说:“姐,你错了,她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水性杨花,知妻莫如夫,虽然她和我没走到人生终点,和她做这么多年夫妻,这辈子我知足了。其实,我们之所以做了半路夫妻,我有很大责任。想想这么多年,她节衣缩食”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没吃过一口好饭。唉!都怨我无能,没本事,挣不下个钱,我说过给她买条足金项链的,可是,还没等我给她买,我们就分开了。我发誓,今生我一定要买条项链给她。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了,我今儿来主要是想把航航托付给你”“你?托付航航?”“姐,不要用那样的目光看我,好像我做啥坏事了一样。是这么回事,富有带我去山西煤矿干活,比咱这儿能多挣好多钱,我担心我走后航航没人照管,就想到了你。”
黑妹一脸不高兴:“你那么在意白妞,为啥不去找她管,再说她也是娃的亲妈呀,去找她吧!我不管,也管不了。到现在还护着她”黑娃憨憨笑道:“好姐哩,你还真记仇了。咱亲不见怪,白妞正和一个男人处对象里,我也不好打搅人家,再说,我还怕以后那个男人对不起航航,委屈了娃”黑妹嘘了一声,缓和了语气:“你才说要去山西煤矿,对吗?”“嗯”“要是我不同意呢?”“不同意,你得说说不同意的理由,让我心服口服吧”黑妹嚯地站起来:“还要啥理由?下煤窑有多危险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不挣那夺命钱。黑娃,日子就得一天天慢慢过,一天天也就会好起来,急不得。我就你这一个兄弟,你下煤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还叫我活不活,航航指望谁去,。你想过没。”黑娃苦着脸:“姐,你说的也不能说是不对,。可是,各人的境况不同,或许别人能那么悠然自得的过日子,我不能,真的,我不能慢啊,后年航航就考大学了,万一考上大学,指望我在砖厂挣的那点钱,糊口都有些紧张,甭说办大事了。再说了,有好多人在煤矿上干了一辈子,不是都平平安安的,现在国家对煤矿安全抓得可紧了,煤矿事故呈下降趋势。你就甭担心了”“话是那么说,我心里还是毛躁得很。嗨!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去,我也是说服不了你,只是到了煤矿处处多长个心眼。”黑娃笑说:“姐,你放宽心,我找牛半仙算过命了,半仙说我能活到九十九岁”黑妹又坐下,语重心长说:“还是要步步谨慎。好,航航就交给我,你不用担心。哎,你准备啥时动身,我好给你收拾东西,再给你拿点钱”“不用了,没啥好收拾的,我都准备好了。钱我还够用。明天早饭后我坐富有的轿车走”
7
黑娃走了,怀揣着自己的发财梦,坐上富有的小车走了,连一个送行的人也没有,黑娃不让儿子和姐姐送行,说他受不了离别的场面,所以就有了那个冷清的场面。黑娃走后一个礼拜,白妞才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知怎的,她心里酸酸的,按说她们离了婚,彼此没有任何瓜葛,黑娃爱去哪儿去哪儿,和她没丁点关系,但感情上的事就是这么难以捉摸,谁也说不清。这些日子——黑娃走后的这些天,英俊天天来烦她,说心里话,英俊在心理好像是魔鬼,赶不走,遣不散,不知道怎么,就在前两天,他迁就了英俊的纠缠,搬住进了英俊的房子,用当下时兴的话说是同居了,用过去的老话说是姘居。
从黑妹家回来,一脸不痛快,一头倒在床上,扯开被子,蒙上头,英俊做好中午饭,端上桌子,坐床沿,看着蒙头大睡的白妞,问:“干啥去了?搞得那么累”被子里的白妞动了动,一声不吭。英俊掀开被子:“起来吃饭啦,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炒虾片”白妞凶巴巴的把被子拉回来:“走开,甭烦我,”英俊并没听他的话,身子往前倾去,轻轻的拍被子:“起来吧,起来吃饭,吃完饭和我去逛商场,给你添几件好看的衣服,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让天下所有的女人都眼红、妒忌”白妞一把推开他伸过来的手:“走开,走开,别烦我,在这样我这就回娘家了”英俊忙起身说:“好、好,我走、我走,还是我走。真是,也不知道哪儿的邪火,回家冲我来发”看着他沮丧的神情,她似乎有些心软:“英俊”他已走到门边,正要伸手去拉门,回头看着她:“有事吗?”“我心情不好,请你原谅”他冲回他一笑:“没事,你安静静待会吧,我去工地看看,回来再吃饭”随后,他走出门去,‘砰’地一声,门闭上了,白妞蒙上被子,少时,又掀开,径自落泪,一声叹息:“为啥我就不能看我儿子?他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先前发生的事让他坐立不宁,原来,吃过早饭,他背着英俊去看望儿子,因为是星期日,他料定儿子在家里,可是,到了那个她生活了近二十年,即熟悉又陌生的家,才发现家门上挂着铁锁,‘铁将军’板着冰冷的面孔,将她这个昔日的女主人拒之门外,她站立门边,打量着,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似乎又不是,总觉得好像门前缺了什么东西,东瞅瞅西看看,就是想不起来,她想来想去,终于想起来了,这个紧锁的宅门前,少了他们一家子从前的欢声笑语,少了人气,清冷、凄凉。嗨!没有人的家哪像个家啊!人是家的灵魂啊!她正想找人打问,一转身,看到邻居从自家门里出来:“三叔,你知道我家航航去那儿了吗?”邻居笑呵呵说:“哦!原来是航航妈呀!我当是谁呢,穿这么好一身衣服,你不说话我还真不敢认。怎,你还不知道,上个礼拜天航航就叫他姑接去她家了,航航这一年半载怕是回不来了”“他姑接去了?黑娃呢?”“啊!你咋啥都不知道,亏你们以前还是一家人,这黑娃也是,走的时候也不和你招呼一声。”“黑娃去哪儿了?叔”“那犟驴,嗨!去山西煤窑干活了,我咋说都不听劝,但愿甭出啥事,平平安安回来”白妞像被一瓢冷水浇到了,打了个激灵:“山西煤窑?天啊!听说煤窑经常发生事故哩,他咋能那样做”“可不,那犟驴为挣点钱玩命去了,不值嘛!”
白妞转身又来到黑妹家,黑妹看到白妞鼻子眼窝都来气:“这位贵妇人,你找谁?”白妞低下头:“姐,我那是啥贵妇人,我是航航他妈。今儿来就是想见见航航,顺便给他些生活费”黑妹没好气地说:“你还知道自己是娃的亲妈,我还以为你忘了,航航前几天病了,娃发烧烧的说胡话,住进了医院,我见着英俊,让他捎话叫你去,你为不去”白妞激动的说:“姐,我真的不知道,他根本就没给我说过。真的,你想,要是我真的知道,咋可能不去呢?他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航航人呢?他好些了吗?”“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的话,当初是谁信誓旦旦的说要和我弟白头偕老的,要不是我轻信了你的鬼话,黑娃也不会去下煤窑,挣那几个夺命钱,嗨!也不全怪你,黑娃也太犟了,要是当初听我一句劝,你也不会嫁进我家那寒门,也就不会有今天这场事,拼着命下煤窑,我知道,他是要证明给你看,他自己不是窝囊废,嗨!我那傻兄弟,叫我说啥好呢,到现在还惦记着给你买条真金项链。嗨!我那个家就毁在你这个妲己的身上,这都是她的命。”白妞急得直跺脚:“姐,我求你了,你快些告诉我航航的病情,我想快些见到他”“现在急了,我偏不告诉你,偏不让你见他。你走吧,你就是磕破头,我今天也不让你见他”白妞急了,想再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话到伤心处,泪到眼眶变,滴溜溜,滴溜溜打着转儿,终于连成一条不断的线线儿。
英俊回来时,白妞已经开始整理房间。英俊笑着问:“吃过饭了吗?”白妞把拖把往门后边放好:“还没呢,正等着你回来一起吃,菜我捂锅里热着呢”白妞重新把菜从锅里端上饭桌,英俊刚夹起一筷头菜,白妞说:“甭忙着吃,我有话要问你”他将筷子放桌上:“啥事啊,这么严肃,像审犯人一样”不能不温不火的问:“黑妹前两天是不是托你捎话给我了?”“哎呀”,英俊先是一愣,很快拍着自己脑壳:“看我这破记性,咋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是的,前两天我和她在工行营业厅撞上了,也是取钱,让我捎话说航航病了,住进了县医院,叫你过去,我一忙就昏头了,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怎样?娃好些了吗”白妞拾起筷子:“吃饭吧,不说了”英俊瞅着她:“你相信我,我真不是故意的”“那你再告诉我,黑娃那天到底和你说了些啥话,可别再说是几句闲话”“好吧,我说,其实也不怨我,是他不让我告诉你的。那天我正在房里看施工图纸,他进来了,开始我还以为他要和我拼命,往后才知道他并无恶意,他告诉我,你有浅表性胃炎,却还爱吃生冷辛辣食物,让我注意点,还说,你气管不好,叫我注意你,尽量不要让你着凉”白妞听罢,一句话也不说,眼圈红了“你先吃,我去卫生间”说完起身离去。过了好长时间,白妞回到座位:“你在河南干了那么长时间活,就没对那个女人动过心,咋会呢?”“我发誓,没有,我想可能是你占据了我所有的心,我容不下别的女人吧”“既然这样,我都催了好多回了,你为啥不和我去领结婚证,咱啥时候去,甭再跟我说过几天了,我要个准信。我们再不能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了”英俊不言不语,起身离开。等他再回来时,发现白妞收拾自己的衣物:“你这是干啥?要去哪里”白妞缓缓地说:“我回娘家住,等啥时候你有空了,领了结婚证,我再回来”
8
时间像一条河,不起波澜的河,缓缓的流淌,不经意间流去老远。‘立秋’的节气已渐行渐远,关中大地也渐渐的告别暑热的气候,民间有早上立了秋,晚上凉飕飕的谚语。的确,立秋以后,昼夜温差拉大了,夜间气温转凉,门前再也见不到摇着蒲扇,拉话闲唠的人了。饱受酷暑煎熬的人们,这时候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如果时间真是一条河,那黑娃就是躺在山西的那条河里,飘流到初秋的人,他在山西已经半年多了,半年来,白妞还是住在娘家,这些天觉得身体不舒服,就没去工作,呆在娘家。英俊好像一直没时间,连和他领结婚证的时间都没有,白妞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或者说不敢和他去领证。后来白妞发现英俊和一个高个子、皮肤白净,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走得很近,常常见他们一起逛商场,她想过去质问他,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是他什么人,凭什么,就打消了这个想法,直到有一次,他在街上扫马路,看见几个警察押着英俊,在听到传言,才知道,原来,在河南打工时他将一人打伤,导致那人做了植物人,才知道他原来是个逃犯,并且在河南有妻子儿子。于是,觉得自己太傻了。还是黑娃说得对,她对他不了解,一点都不了解。黑妹的突然造访让她受惊若宠,这时,她就站在她身边:“白妞,要说还是我黑娃这辈子欠你的,嗨!项链,这可是真金的,和给我买这条一模一样”“姐,我不要,也没脸要”“拿上,你不拿,黑娃这辈子都觉得他亏欠你的,拿上就两清了,他就再也不欠你啥了”黑妹说完抹着眼泪急匆匆走去。
黑妹一走,白妞耳朵里萦绕着一种声音——她关闭院门时发出的‘嘎吱’的那声音,听起来凄凄惨惨,悲悲戚戚。人走了,院子空了,心也空了,没着没落。她把金丝绒盒子掌在手心,迟迟不敢打开看,她怕什么呢?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院子里的矮化杏树,果子已经不存枝头。杏树开始了一年中生命中的第二季,枝头的叶子又一次发育,嫩嫩地鲜鲜地,和先前的叶子形成鲜明的反差,那些叶子依然色素沉淀了,显现出凝重的绿色,而二次发育的叶子鲜嫩,迸发着青春激扬的活力,,与之相比,各有千秋,前者活力四射,后者则显示出生命成熟稳健的特征。白妞手抖抖索索打开盒子,一条金色的项链静静的躺在柔软的垫子上,在她眼前熠熠生辉,她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急忙盖上盒子,紧闭上眼睛。随后,眼泪就流了出来。
黑妹早早就起了床,屋里前后踅摸,不知道要找什么。航航站院子里刷牙,奇怪的盯着姑姑看。等到刷完牙,他才问:“姑姑,你找啥呢?”“笤帚,还能找啥,不知道笤帚放哪了”航航笑了:“姑姑,你真是骑驴找驴,笤帚不在你手里吗?”黑妹这才打量自己手里,可不是吗?笤帚一直就握在自己手里,嗨!航航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姑姑,你这是咋啦?心不在焉的,有啥心事?”黑妹木讷道:“没,没事。哎,航航,你昨晚听到啥声音了么?”航航反问:“没有啊!姑姑,你希望我听到啥声音呢?你又是听到啥声音了呢?”黑妹手里的笤帚在地上扫了几下:“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你爸好像出事了,几个小鬼追着他索命,你爸嚎叫着让我救他。我惊出一身冷汗,醒来就听到猫头鹰好像在咱院子的桐树上叫哩”航航知道姑姑话中的意思,在关中好多地方都盛传着,听到猫头鹰叫不久要死人的说法。他笑了:“姑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可能是想我爸了。就算是有,梦也是反的,恰恰说明我爸安然无事。说到猫头鹰,那可是益鸟,专门捉树上的虫子。关于那些传言是对它的诋毁,也没一点科学道理。咱家不是装上电话了吗?给我爸打个电话不就啥都清楚了吗?”黑妹看了眼航航,又扫起地来:“反正不是啥好兆头。你这会儿就去给你爸打电话,姑姑这心老是悬着,总是放不下。”“好吧”航航走进屋去,少顷,他出来了,瞅了眼站院子愣神儿的黑妹:“姑姑,没事的”黑妹缓过神儿来,急问:“电话打通了吗?咋说的?”航航说:“打是打通了,值班的说,人都还休息着,没起床,叫半小时以后打过去。你甭着急,这也说明我爸他没事,好着呢”“你赶紧吃早饭,吃完饭上学去,今儿我就是把电话打烂,也要和你爸说上话,只有听到他说话我才能安心”正说话间,屋里的电话玲声陡然响起,黑妹立刻撇下笤帚,冲进屋,拿起话筒:喂——谁呀——姐,是我,黑娃,这么早打电话啥事,值班的师傅刚告诉我,我就赶忙给回过去,是航航有啥事?还是家里出啥事了?——都没有,都好着呢,姐就是想你,哦!你托富有捎回来的项链收到了,我也把另一条项链给白妞送过去了,好了,你去忙吧,知道你平安我就放心了。
话虽那么说,黑妹心里还是惴惴不安,整上午她一直愣神。吃过晌午饭时,黑妹又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富有打来的,电话听筒跌落地上,险些晕倒,她不愿意看到的事还是来了,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尽管先前有过她所谓的凶兆,她还是觉得太突然,尽管她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但事实终归是事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个淳朴的农家妇女,强忍着内心悲伤,没掉一滴眼泪。良久,她强打起精神,站起来,拢了拢散乱的头发,走出门去,显然他已经没了先前走路时的精神头,头抬不起,腰也直不起了。此刻,黑妹已经来到航航上学的县城中学门口,叫学生传话,让航航出来一下。正当黑妹在校门口焦急的转来转去时,航航出来了。见着航航,压抑很久的泪水,像打开了堤坝的河水,喷涌而出,一把将航航揽入怀里,哽咽道:“航航,你爸,你爸,你爸他不在了”航航将姑姑拉过一旁:“姑姑,咋可能呢?早上不还通过电话吗、甭哭,事情还没搞清楚,你这样子叫人家笑哩”“娃呀,真的,是真的,我也不愿意这是真的呀!刚才你富有叔打电话来,他说,他说……”黑妹泣不成声。
航航愣了好一会儿,半晌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爸——”随后,航航耳边飘来唢呐声,那是黑娃吹奏的《庆丰收》,航航咧开嘴,笑了,笑得非常开心,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黑娃的骨灰安葬之日是请半仙掐指头定下的,冬月初三,这天拂晓时分,随着丧葬司仪一声嘶喊:“起——灵——”众人抬起棺木,走出黑娃家,走上通往天堂的路,棺木后边是以主孝航航为首的出殡队伍,撕心裂肺的哀号声,伴着肝肠寸断的唢呐声,洒向天地都是凄凉和冷涩……坟地里,一个生命,在有情人无情的铁锹翻卷下圆成了一岭黄土。
下午,黑娃的丧葬仪式尘埃落定,黑妹来到白妞家,把一个红布包裹递给白妞:“不论咋说,你是航航的妈,我还是要尊重黑娃的决定。你拿上,黑娃怕有这么一天,早早写信给我,安排好了后事。还有矿上给黑娃的赔偿款,刨去丧葬花去的费用,都在这里头。我走了”看着黑妹走出去,白妞无语凝噎。她打开布包,是一张泛黄的纸,她一眼就看到了,以前最不愿看到的字迹,她打了个寒颤,拿起那页纸,手开始发抖:
亲爱的姐姐
你好吗?
我在这里一切甚好,勿念。最近,我们这里常常发生煤炭事故,严峻的现实迫使我,不得不对我的身后事有所交代,你看到后可能会感到不正常,会骂我。可是,在这里,这种事却是极平常的,因为谁也不敢保证明天自己还活着。有的人,前一秒钟还说说笑笑,活蹦乱跳,后一秒钟就永远不能开口了。我不怕,因为我来之前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不挣钱、则成仁。万一我和他们一样,我是说万一。万一的话,姐,白妞终归是航航的妈,那时候,矿上一定会支付赔偿款,我想请你把赔偿款转交给白妞,对她说:我黑娃不是窝囊废,也能挣钱——挣大钱啊!天底下最爱她的人是我,真的是我。让她将赔偿款一分为二,一份留给自己,一份留给航航。姐,我有时感到自己贱,心里老是装着她,就在临来前一天,我去找英俊,对他说,白妞的胃不好,不能吃生冷辛辣的东西,吃药时,一定要把她监视起来,他经常忘了吃药,稍微好转干脆就不吃了。还有,她的气管不好,一定要像哄小孩一样,看着她不要着凉。嗨!其实我也知道,谁照顾她我都不放心,不知道英俊会照我的话去做吗?你去打探打探,来信说明。
另:我托富有捎回的两条项链,一条你留着戴,另一条麻烦你转交给她,我当初欠她一条真金项链,诚实守信是做人的根本,我不想欠任何人的。
就此顿笔
黑娃即日
白妞抬起头,耳旁传来熟悉又陌生的锁呐声——抬花轿。悠悠扬扬的唢呐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