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心(三)回娘家
时间长了,回娘家成了八岁的母亲唯一的念想,沿着家的方向,那条小路虽然只走过一次,但母亲分明记得有几道弯,需要翻过几道山。那天娘实在是想家了,决定往家跑,白天不能走,想走也走不了,只能晚上走。晚上走路天是黑的,但心是亮堂着的。
娘说夜晚的路与白天不一样,远处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幽幽的绿光,忽明忽暗,或远或近,娘知道那是一些动物的眼睛,正好奇地观赏母亲呢!母亲说她不怕这些动物,只有一些狼,狗,山猫,兔等,没有老虎;有老虎是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娘家中的一头猪就被老虎给叼走了,随着日本鬼子投降,老虎跟着鬼子一起消失了。但母亲头发都立起来了,耳朵竖起,心缩得紧,脚下很轻、很急、很碎…...
娘说她不怕鬼,她怕的是人,如果遇见鬼,最多是魂给吓没了;但是在晚上遇见人,肯定会被送回去,就见不到亲娘了,那不是要命吗?
这里我需要说明,我与母亲恰恰相反,我不怕人,我就怕鬼。我号称小孙悟空,天不怕、地不怕;与小朋友玩,总少不了哭声,如果别人哭,证明我又当一回小悟空,如果是我哭,证明我伤心了,伤心的我就不要命了,非要拿着石头砸欺负我的小朋友家的锅。至于鬼嘛,它是属于夜的,如果让它碰见了,就麻烦了,它跟鬼是朋友,更何况你无法拿石头砸它家的锅。所以母亲想让我晚上睡觉,就让鬼来敲门。估计娘跟鬼小时候就认识了,随叫随到,很灵!
夜半了,好不容易到家了,刚开始,外婆见到娘,会紧紧抱着她,然后是哭,最后是安静。外公在屋里转圈,外婆在厨房煮鸡蛋,三岁的小舅在床上睡,那温暖的床曾经陪伴娘进入梦乡。
娘吃了鸡蛋,感觉很香,天快亮了,外婆慌了,于是在天亮之前娘被外婆外公送回了陈家。很简单,这就叫滚蛋。
但这没能阻止母亲回家的理想,谁叫母亲长大了呢!八岁可不小了,拥有的心思可能有一箩筐了,她现在可要不顾一切地往家跑了,那信念让她抓狂!她那些妹妹不往家跑,是因为她们太小,路边一个脚印的水就可以把她们淹没,看不见两米远;娘起码会数一二三四五了,也可看见外面八丈远的世界了,陈家的猪被娘喂得高大了,连走路都像大款直摇晃……
娘记得那是个白天,她又跑回去了,她竟然不怕人了。外婆先是哭,然后是大骂……那些伤心的话,这儿我就不写了,写了太对不起外婆了,我和娘都很爱她;不写对不起娘,还是对不起娘吧!因为小时候我没少让娘闹心,多一次也无所谓。
外婆的意思是咱们与陈家立了字据、画了押,做人应该讲诚信……那个时代,诚信是个什么东西呢,娘说诚信是三袋谷子,外加几个大洋。大洋可是好东西,是古董,放到现在可厉害了,可以放到博物馆,看来诚信很值钱,只不过那时候是对别人,比如土匪进村,要求每家出谷子一担,决不多要,这就是那时的诚信,官家一般不管。
娘是被外婆推出门的,当时母亲先是抓着桌子,很遗憾桌子倒了;然后母亲迅速抱住屋柱子,柱子这下没有倒,母亲的指甲裂了;当母亲挣扎着被推到门口的时候,母亲死死抓着门框不放,外婆死劲把门一关,娘的两个小拇指被夹断了。
我想象着当时我在湖心岛上鸭鸭叫,为母亲加油,那只野鸭子把嗓子都喊哑了,当我成人后,一唱歌就是鸭声音,改不了。当然于事无补,我又不能穿越。
母亲说当时没有感觉到疼,但心疼了。没多久外公外婆就带着舅舅因生活逃难到上海,以后母亲还经常偷偷地回娘家,家中的房子都已经上了锁,锁由新变旧,已在慢慢生锈;门上的蜘蛛网密密麻麻地扒在那儿,又乱又透,能看见几年前自己刻的身高线横在肩膀上,弟弟的粗短,在最下面,大妹妹的身高线细长,斜斜的,排在中间。家中的家具也许还有外公外婆的气息,但已是咫尺天涯。娘走累了,坐在娘家的屋檐下,望着远处的山,细细地想,与外公外婆说说心里话……
我经常玩着母亲的两个已经变形的小拇指,一手一个,很对称,一模一样,它既不能屈,也不能伸,那样与众不同,棱角分明,像一个挂钩,下面挂着酸甜苦辣,悲欢离合。就当是生下来就这样的吧,它安静地陪伴母亲,无怨无悔,就像村前的小河,既无惊浪,亦无死水,历尽千年,依然在那儿静静地流淌,也许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