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伊
我和罗伊曾经打过一个赌。
是在夏末,一个废弃的船坞旁。
罗伊手指着夕阳,似是自言自语,又似说给我听。
“总有一天,我会离去,我将带走最后一声蝉鸣,不让它搅扰你的沉静。”
而我早已踏上了船坞深处一只长满了青苔的旧船,双手抱着桅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稍远处,一株探出水面的卧柳。
柳梢,一只老蝉;柳下,一根钓竿。
我看不清,那只老蝉究竟在何处静止;我听不清,那根钓竿究竟被怎样的一双手把持。
是雨后,连风也停止了呼吸。河面宽阔,天空辽阔,即便对岸小洲上的一大片芦苇,也仅仅剩下了广阔。此外,更多的柳树,一如吹响了熄灯号的列兵,那静垂的柳丝,那蓊郁的色调,还有空气中洇洇润入肺腑的清润,刹那间,或者刹那间之前,便在无形中营造出一大团夏末秋初难得的宁谧与安详。
除了那只老蝉,天地间唯一一只还在发声的老蝉。
除了那条银色的钓丝,钓丝之下,汩汩的波声,圈圈柔婉的波纹。
这一切,似乎不足以激动一个季节与另一个季节互换接力棒时的安稳和默契。
我说:什么?
我说什么的时候,我的眼睛还在另一个方向上,正专注于卧柳上下,一个声音,一根竹竿。我想搜寻一个人,还要找寻一只蝉。为罗伊擦得雪亮的镜片上,偶尔还有七彩的晚霞的余光,不经意地泛起。
没什么。罗伊轻轻地落下方才还在翩翩起舞状的另一只脚,凑到我跟前,说:给我一支将军。
什么?
我依旧专注于另一个方向。那个方向上,水花已经响了起来。那根钓竿,也在瞬间提起。银白色的水花,银白色的鱼尾。只是蝉声忽然阒寂。
卧柳之下,几十秒的时间,钓竿又一次伸出了水面。
卧柳之上,蝉声又起,更加嘶哑,更加急促。
到底是谁在那里钓鱼。我说。
这么沉得住气。我说。
我的声音很轻——也许是我想继续欣赏鲤鱼或者鲫鱼或者草鱼或者哪怕一条泥鳅上钩之时的快感吧。
我的声音很轻,轻的只有匍匐在我喉咙深处的一串叹息能够听得见。
给我一支将军!罗伊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大,在我转回头去看她的瞬间,我甚至不相信眼前那个略显狰狞的秀美面孔,竟然会是,罗伊。
干嘛?我说。
在说着的同时,我的手已经搭上了她瀑布一样直挂下来的长长的黑发。
给我!
罗伊的瞳孔深邃,瞳孔里的内容深邃,宛如一口古井,黑暗得让人恐惧。
你不应该要一支将军,你应该要一个警卫员,那才是你深夜的依傍!
我说。
你都知道了?
沉默了半晌,罗伊忽然开口。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你的警卫员。我回答。
那你给我一支将军——
罗伊接下来的话歇斯底里,几乎是用了整个生命在喊叫。
我看见,卧柳之上,蝉声遁迹;我听见,卧柳之下,钓竿收起;更远的天空,夕阳已经垂下;眼睛之下,细纹粼粼,没有中心,没有原点,只有一圈圈的涟漪,碎了,又圆了……
我伸手入怀,掏出一整盒将军,没有犹豫,甩手扔进涟漪。
没有将军了,只有警卫员。我说。
我说过,我会还你一盒将军的。罗伊幽幽地说。
嗯,你还说过,那一盒将军,保证让我抽不完。我说。
可是现在,快要抽完了。罗伊说。
不会的,我说,你不会那么狠心,连一盒将军的钱都不给我!
如果有来生,我真不会给你。罗伊说。
不用来生,你没看我已经把将军扔进了河里?我说。
沾了水的,会被太阳晒干。罗伊说。
但已不是原来的滋味。我说。
……我抬不过你,但我要走了。罗伊说。
我只剩下叹息。
罗伊要走了,我比谁都清楚。那似乎瞬间瘦下来的脸庞,那没有支撑就难以立住的脚步,还有,每一次刻意制造的相遇,她的话都那么绵长,如同眼前的河水,即使堆积的沙坝都阻拦不住。
从春天开始,到夏末结束。
夏末也没有几天了,马上云淡风轻,叶落草黄。
如果你记得我,罗伊忽然说,不要盯着水流的方向。
嗯。
水流之下,有你的不舍。
嗯。
水流之上,才是你原来的样子。
嗯。
希望你真的懂。
……
罗伊还是走了,是在转过年的春天,草长莺飞。
罗伊走的时候,递给我一盒将军,借口要和父母说话,便把我支出了门外。
待我再次返回,许多人,许多人,正在手忙脚乱地用针线,缝着一张素白的似乎没有头尾的被子。
罗伊就躺在被子里。
素白,是她喜欢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