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人

他身患顽疾，发乱胡粗，衣着邋遢破旧，还浑身肮脏、烟熏难嗅。

他总喜欢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踱到我家门口，然后坐在我家里一边慢腾腾地卷着烤烟一边开始和大伙儿扯谈。当火柴“哗”地一声轻轻点燃时，他便悠然自得地抽起烟来，缭绕氤氲的烟雾从他嘴鼻处升起，嘴角掠过一丝愉悦。

平日里，他总习惯坐在自家门口那破旧的书桌椅上，目光跳过屋前两块菜叶碧绿欲滴的小土地，观看马路上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有人过这段马路时会朝他家门口张望几眼，他立马就微笑着问候；还有人则冷眼侧脸而过，他也毫不介意。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家里有他这么一个常客。他很喜欢小孩，来我家串门之前总会在兜里装好一些零食，用来讨孩子们欢心。尽管之前孩子们都不爱搭理他，但如是一来大家都喜欢围着他转悠，他便喜颜大开。

那时的我也毫不例外，常出没于他家里家外。很多家长都不喜欢自家的孩子去他家玩，因为他身患顽疾，鳏寡孤独，屋舍残破。但是总有孩子常去他家。他会讲很多村里镇里失传的奇闻轶事，偶尔会炫耀他家里古旧的藏书，如最老版的四大名著、《医药宝典》等。他会翻开一本厚厚的泛黄的医书说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草药名，故弄玄虚，然后跟你解释这些草药吃了后对小孩子有哪些好处和坏处。当然他会的不止这些，他能够就你书本上的知识推陈出新，讲得头头是道，直至你不再迷信老师的说法。“华西村不是中国第一村，你们得纠正这说法，应该是‘中国第一富裕村’……”最令人期待的是，只要他家里有好吃的、能吃的他都会拿出来分发给孩子们，所以大家都喜欢去他家玩，还帮他干些跑腿的事情。

有次我在他家玩，他枯柴般无力地窝坐在他那破旧的书桌椅上，手中拿捏着几张泛黄甚至被风尘浸染上污垢的报纸，坦然又和蔼地对我说：“我早年时，在这个村里有脸有地位咧，也算是活了个半世风光！不幸在我这年纪却落下了这么多的病根子。左手瘫痪，双腿跛瘸，接着就是家境破败，子逆不孝。”我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他，不知所云。现在想来，孤独的他只好把我们这群孩子当成最好的朋友，向我们吐露心事。

然而不知何时起，世俗的漠然和偏见随着年龄、心智的增长日益侵蚀了我的心。我读初中后便愈来愈少去过他家，甚至根本就不会想起他这个小人物的存在。有时听说我放假回家了，他高兴地照常来我家做客。他照旧是那副苍老羸弱、瘦骨嶙峋的模样，照旧爱点着烤烟和我家人拉着无关痛痒的家常。每次我都刻意窝在书房尽量避之不见，但我六岁的表弟像极了儿时的我，开心地围着他转悠。一天傍晚，我去外头找贪玩的表弟回家，闲走在曲肠的泥土路上，眼看天色渐趋黑暗了。忽地听到表弟那稚嫩熟稔的童音从他家传来，我一直踌躇在他家门口，久久不愿入门。等候了良久，表弟才捧着一个热乎乎的焦糊的煨红薯蹦蹦跳跳地从他家出来。小表弟满脸灶黑，还如获至宝般倔强地捧着它不断地向我炫耀。

阔别老家已久，得知他已经入土为安。他的姓名都不曾知晓。而在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活在低处、不为人知的人，他们生活疾苦，身躯残缺，甚至与生俱来地位卑微。尽管如此，他们身上还同样闪烁着某些值得追念的微微之光。

或许，今年回家我应该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