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无常
丁教授是位写实派油画艺术家。静物写生是他的擅长。他画的那些苹果啦、瓶花啦、鸡蛋啦,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几乎一伸手就能从画布上拿下来。对梵·高那幅有名的《向日葵》,他颇不以为然:“除了黄色的涂抹还有什么呢?”的确,他自己画的向日葵,那茎叶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硕大的葵盘,鼓胀的葵子,都有很强的质感。然而,在学院新开张的艺术品经营部里,他的“向日葵”却卖不出好价钱。
丁教授有句口头禅:“这合乎逻辑吗?”学院里有位表现主义流派的画家,主张绘画艺术不在于表现客观物体本身,而在于表现客观物体所引起的人的主观激情。所以他画的雪是?模??羰抢兜模?蠛J亲系摹6〗淌诙源松疃裢淳?害ldquo;这合乎逻辑吗?”
新学年里,学院招了一批研究生,大多是投师于表现主义画家的,也有一名投师丁教授。这使丁教授黯然中感到一些欣慰。这是个很灵秀的小伙子,很腼腆,人很诚实。开课的时候正值桂花开放了,丁教授便交给年轻人一个题目:画一株正在开花的桂花树。校园里恰没有桂花树,那年轻人便带上画夹,乘车去城西公园。每天早上乘车去,下午很晚才回来,一瓶水两个馒头便是午餐。一个星期后,年轻人把画呈给导师。丁教授一看,立刻喜形于色。一幅多么好的画呀,那树叶的暗褐色多么逼真,树皮的纹路和粗糙感真实得引人伸手去触摸;树叶那么密,可又能分辨出每一片来;桂花那么小,也许可以全用黄点儿来代替,可这年轻人画的,却可隐约分辨出那花瓣和花蕊来。丁教授赞叹不已,“诚实、刻苦的人是能有所作为的,这合乎逻辑。”丁教授相信自己的这个学生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写实派画家,而这也是他作为导师的光荣。
光阴荏苒,年轻人在他的指导下作画已经一年了,技艺更有长进。暑假开始,年轻人回家乡去,来向丁教授辞行。年轻人带着画夹,说假期中好好画画家乡的风物,回校再请先生指教。师生依依之情,尽在不言中。
丁教授知道年轻人返校时一定会有几幅很不错的画带回来。他心里在等着。可是新学年报到的那天,他并没见到那年轻人。也许路途上车船耽搁了。他想。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未见那年轻人。也许是病了,他想。可是一个月过去,还是没见那年轻人。他想起年轻人临行前和他的相约,百思不解。他怎么会不来了呢?这太不合乎逻辑了!
半学期快过去的时候,院领导转给丁教授一封信,是那年轻人的父母写来的,?之他们的儿子已经死了。丁教授惊呆了。
信中说了那年轻人死的情形。他暑假乘长途汽车回乡时,坐在窗边。天热,窗玻璃放下去了。什么时候——谁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一块石头从窗外飞来,打在他的脑门上。也许车开动的声音,也许周围人在长途旅行中打盹,总之谁也没有发觉这情况。一小时后到一站停下,人们这才发觉,而那年轻人已经死了。人们弄不清他的姓名和住址。而他的父母见儿子还没回来,以为他利用暑假出外写生去了,以往他常这样。新学年里,他们还没收到儿子的来信,正奇怪,忽看到一则认领无名尸体的?示,上面还附有当时拍的照片。待认出那是他们的儿子,夫妇俩昏倒在地了。
丁教授有种空空浮浮的感觉,仿佛支撑自己的什么东西突然被抽掉了。他深信不疑的一个有前途的学生——这是根据其才华和勤奋来断定的,却由于一种偶然,一切化为乌有了。
丁教授是在画室里读那封信的,当时他正在准备创作一幅新作品。雪白的画布绷在画框上,前边一张餐桌上有一只盛着两条煎熟的鱼和白瓷盘。他要画的这幅《餐桌上的鱼》将以蓝色桌布、白色瓷盘和棕色鱼的强烈色彩对比,以及三物件的逼真感来感染观赏者。
但他已不能静下心来画这幅画。莫可名状的痛苦使他推倒了画框。画框碰翻了几瓶颜料。那青、红、蓝、紫一古脑儿倾溅在雪白的画布上……
表现主义画家的画室在隔壁,他听见响动,便跑到丁教授这边来。他茫然地望望颓丧地靠在椅子上的丁教授,弯下身去扶那地上的画框。猛然,他的眼睁直了,露出一幅惊讶的神色,捧起那画框,连声道:“好画,好画!”
当天,这个画框被送到学院艺术品经营部。
第二天,这幅题为《无题》的画被一个港商以十万港元的高价买走了。这时丁教授正在医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