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三爷(春节特刊)
那天驾车回兰考县农村的老家。车子刚进村,就透过前挡风玻璃远远地看到,尘土飞扬的土路上背手走着一位老人,高大魁梧的背影,矫健坚定的步伐,我不禁想到了他,三爷。
车至跟前,果真是三爷。下车问候,握着三爷的手,我激动不已。七十五岁的三爷真的有些老了,以前那厚且黑的浓眉已花白相间,头发已是满头银白,脸上爬满了历经风雨和沧桑的皱纹。我不禁有些心酸,这是那个二十年前带领兰考县人民同抗风沙共治水患、对家忠孝两全、于国克已奉公的县委书记三爷吗?
我们村子不大,仅有500多口人,村中基本都是徐姓。三爷是我们同姓本家,按家族辈份,三爷属“宗”字辈。“宗”字辈的人在村子里不少,是我们这辈的“爷们”辈。三爷大名“徐宗礼”,但我们都喊他的小名,“葵生爷”。
三爷出生在30年代末。听父辈们讲,三爷1959年就考上了北京矿业学院。那时的大学生好象以前的秀才一样受到周围几个村人的尊敬。那个年代,结婚都比较早,三爷也是在上高中时期就和我们现在的三奶结婚了。三奶在家务农,没有上过学,在三爷去北京上学的那几年,她一个人在家拉扯孩子,等三爷大学毕业时,三奶因长期的劳累,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不久就瘫痪在床,失去了劳动能力。大学毕业后,三爷就留校任教了。三爷在北京上班期间,就开始给三奶看病了。用架子车拉着三奶徒步三十多里到兰考县火车站,再把三奶背上火车,到北京后再背到学校。但经多处医治,三奶的病始终没有好起来,三奶一直瘫痪在床。为此,三爷多次向上级要求调回兰考县工作,以便照顾在家瘫痪的三奶。后来,在学校往徐州搬迁的时候,三爷终于调到了兰考县工作。
后来,我慢慢长大,有了记忆。1987年,三爷接任兰考县委书记,是焦裕禄后的第六任县委书记。
三爷弟兄四人,还有一个最小的妹妹,即我们喊的姑奶。三爷排行老三,老大和老二都在七十年代因病、因事相继去世,都留下了孤儿寡母,在村子里种地为生。家里的四爷也很有才,能写会算,毛笔字更是方圆几个村的名手,每逢春节,找四爷写对联的人络绎不绝。但三爷的母亲不想让最小的四爷再出去,就留在了身边,留在了村里。本来四爷在村里还是个会计,但三爷一进入县政府,四爷就什么也不干了。后来三爷当县委书记后,乡里的乡长多次提出让四爷做点事,但都被三爷或四爷拒绝了。三爷害怕别人说四爷干事是沾他三爷的光。那个姑奶,三爷家唯一的一个女孩,直到现在还在农村种地。三爷没有给他一娘同胞的几个弟妹安排过任何职务和任何事情做。这让当时村里的人很不理解。
九十年代左右,农村还都靠种庄稼养家。那时候,土地的亩产不是太高,大家在庄稼上都开始使用化肥,如磷肥、尿素等各种肥料。但由于那时候的化工业还不是太发达,整个兰考县城仅一个公办化肥厂,生产出来的化肥供不应求。村子里有头脑灵活的人就想找三爷,从中倒化肥赚钱。后来,碰了一鼻子灰,别说倒化肥了,就连自己上地用买化肥找三爷也是被骂回来。几年中,没有听说村里哪一家哪一户,甚至四爷家,从三爷他手里拿到过一张买化肥的批条。
不仅是买化肥这事,其它的事情,只要涉及找人托关系,三爷是一概不办。1993年,我高考失利,分数仅到中专线,报考了中牟农校。当时害怕不被录取,就和家中的大哥,叫上四爷,拿一篮子自家鸡下的鸡蛋,来找三爷了,想让三爷给找个人,去那个中专上学。那时三爷已从县委书记位置上退下来,担任县人大主任一职。记得那天三爷正在开会,我们在外面等到他出来。我们想,我是我们村自三爷后出的第二个大学生,三爷应该会帮忙的。可等我们说明了来意,三爷的脸就沉了下来,两条浓眉紧蹙,额头紧锁,低声喝斥我们这事不该来找他,要凭分数上学。后来,我还是又复读了一年。那时候,我家人对这事还是有一些看法的,很长时间过不来这个劲,但现在想起来,觉得复习走对了,至少第二年考了个更好的大学。
1989年,河南省开展了一个叫“平坟还耕”活动,号召农村把自家的坟头给平掉,在上面种上庄稼。在那个年代,祖坟可是农民们的上辈香火呀,谁也动不得。活动在兰考县也开展得很不顺利,为了响应号召,三爷就从自家下手了。记得那一天,我们全村人都来到了村南地,阻止三爷把平他父亲的坟头。三爷黑着脸,手里拿把铁锨,不让任何人帮忙,流着泪一锨一锨把坟头铲平。这件事让家里的人们难过了很久,很长时间村里人见了三爷都不说话。
虽然三爷只有两个孩子,但三爷农村家里的弟兄们的孩子多,他不断地接济他们,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了十几口子。1990年,三爷家的生活更加困难了。三奶的病日益加重,这个时候,三爷家的大儿媳妇又被查出患了癌症,为了给她们看病,三爷家开始借钱了,后来是债台高筑。不得已,三爷家的二儿子从高中辍学回家,三爷就“动用关系”把他安排到当时全县濒临倒闭的酒厂当搬运工。我那个二叔在酒厂里整天拉着架子车进进出出搬运酒瓶子,看着别人家的孩子上大学或进机关,他无法理解做为一县书记的三爷的这种“无父爱无亲情”的做法,更无法承受别人的目光和耻笑,最后,留下了一张纸条离家出走了。
三爷知道后并没有为此动怒,而是宽慰家人:“没有文化只有当工人,没有一技之长他走不了几天的。”可一月之后,三爷那个二独儿子还没有回家。这个时候,村里的四爷坐不住了,就找来村里的本家,几十个人开始寻找那个不争气的侄子。
三爷的二儿子回来后,三爷就告诉大家:“给他安排个好工作不难,但那么多领导们都看着呢,都等着呢,全县那么多人,不都在当老百姓吗?”这话不夸大,这是三爷当时说的原话,可能和官方报道的官场话不一样。多年以后,这些话一直在耳边回响。
1991年2月9日,江泽民总书记来兰考视察。我那时正在县城读高中,记得很清楚,那天在去焦裕禄陵园的建设大道上,两旁都是来观看的人们。听说那次视察,江总书记对三爷的朴素和农民般的形象很称赞,三爷也因此为兰考要来了一些小项目。三爷退后,悄悄地把那次和江总书记的合影收了起来,三爷告诉我们,退休了就是普通百姓一员,不张扬。
三奶的日子不多了。三爷不断地向上级要求从书记的岗位上退下来,终于,1992年2月份,三爷不再任县委书记,但上级要求他必须保留县人大主任职务。1993年,三奶去世了。去世后不久,组织为了照顾三爷的身体,几次动员三爷再婚。后来,三爷和一位年龄相仿的寡居妇女结婚了。记得这个新三奶来我们村三爷的老家时,就呆了:“这哪是一个县人大主任的家呀。”那时候,三爷的母亲,也即我们的老奶,和四爷住在一起,家里的房子是全村最破的,还是土坏房,三爷的母亲就住在养牛的棚子里,棚子还露着大缝。
三爷在任县人大主任期间,三奶和三爷的母亲相继去世了。在办理这两件丧事时,都是在村子里悄然而行,没有一辆小汽车进村,也没有唢呐吹奏,都是我们本家人帮忙处理。
三爷的侄子、侄女、外甥们不少,但三爷一个也没给他们安排工作,就连上面两个哥哥的遗子们三爷也没有例外。三爷在任期间,他的外甥们不和他来往,回到老家时,村里人对他也不是太热情。
1998年,三爷退休了。退休后的三爷住在县城外一个叫石油大院的小区里。在那里,人们经常会看到身材高大的三爷,骑一个三轮车,慢悠悠地去附近市场上买菜,人们亲切地和他打招呼。
现在,社会上的不正之风让人们深恶痛绝,村里的人们都已经能够理解三爷他当时的坚持和公正。三爷每每回到村子里,人们都会亲切地和他打招呼,都会站住脚聊上几句。三爷有时候很满足:“退休了,老百姓见了我还很高兴,村里人见了我还能喊一句小名,好,好。”
这就是那个时代我的书记三爷,这也是非官方报道的生活中真实的三爷。人们只看到在官场中三爷的高大身影,却看不到三爷身后许多的沧桑、艰辛、无奈和舍弃。(三人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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