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根儿【春节特刊】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的点了我一下鼻子,转过身去,变戏法一样,一只苹果就出现在我的眼前。
青苹果。很小。托在母亲的手心里,就像一枚绿色的乒乓球,盈盈的滚动着。
“不要!”
我只是瞄了一眼,立刻一屁股蹲在地上,眼泪鼻涕全下来了。
“酸的,不好吃,不好吃!”
哭到最后,我已经碌碡一样,不知道在屋里的泥土地上打了多少滚了,脸上脏的像猴子不说,母亲熬了好几个夜晚给我亲手缝制的天蓝色的新上衣,也已经看不出原色了。
“我要鞭炮,我要鞭炮!”
我捂着眼睛,一边透过手指缝看着母亲的表情,一边干打雷不下雨的四肢搓着地,放开最大的嗓门干嚎着。
“我领你去外公家吧,他有鞭炮。”
母亲弯下腰,一边拉着我一边低声的说。
“不要,不要,外公是个小气鬼!”
一听说去外公家,我觉得更是失望透顶,我都七八岁了,从来没给过我一分压岁钱,他会给我买鞭炮?
干嚎变成了瓢泼大雨,我躺在地上的感觉更带劲了。凡是手脚能碰到的东西,不管小板凳,针线笸箩,还是稍大点的吃饭的方桌,一时间“乒乒乓乓”,就像遭了劫匪。母亲打我不是,骂我不是,高大的身躯大虾一样弓弓着,如果我那时仔细看了,泪花怕是比我脸上的都多,只不过没有出声罢了。
“你爹快回来了,小心他打你!”憋了一会儿,母亲趴在我耳边低声的恐吓。
“啊——”她这一说不要紧,我的嗓门更高了,那滚儿打的更有水平了。三间瓦房,东西不过七八米,我是东打到西,西打到东,要是我家有三亩麦子,怕也根本不需要借助脱粒机就可以装进袋子里了。因为,我不怎么害怕父亲,我还不记得他怎么打过我。
“对了,你妹快回来了,小心她把苹果抢去了!”
看着我在地上劲头越来越大,母亲急得没法,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这个妙招。
“啊,”我忽然就停止了滚动,翻身爬起来,四下张望了一下,伸手夺下了母亲手里的青苹果,连眼泪鼻涕都没来得及用早已铮亮的可以当镜子使唤的袄袖子擦一擦,就放在嘴边,“咔嗤”一口咬下去,心里说,“我都咬了一口了,妹妹大概不会和我抢了吧。”然后,使劲的往小兜兜里一塞,跑出门,玩去了。
记得那天正是腊八,很冷,屋檐上的琉璃都耷拉下五寸长。中午,太阳一晒,“啪”的落地,我家花猫正瞪眼蜷身的不知发现了什么猎物,被这一砸,马上尖叫着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一个青苹果,有人也许会说,至于吗?
我不抬杠。我只能说,当一个母亲将近年关,连一串100响的小鞭炮都舍不得给自家的孩子买的时候,至于不至于就算不上问题了。
不是说我们家穷,2000多人的大村子,还没有改革开放,我们家就住上了全村独一无二的五间新瓦房。谁比得上?
我的父亲母亲会过日子,讲一句文雅的话,勤俭节约!
这事过去以后,我就不怎么惦记鞭炮了。我的小心眼里很满足差不多一天一个的小小的青苹果。每当母亲递给我的时候,总忘不了来一句,“别让妹妹看见。”
事实上,过后很多天,我才知道,妹妹得到的苹果比我的大得多,也不是青的,而是红红的。但知道的时候,我的手里已经有了另外一种别致的东西了。虽然,我一向抠门的母亲从哪里弄来的苹果,于我一直是个谜,肯定不是买的,这点我确信。弄不好就是从在村里做保管的外公那里收拾过来的,但我后来问过外公,外公摸着胡子,只笑,不说话。
我的那样别致的东西是啥呢?
那天,大概傍年根儿了,不是二十八就是二十九。我淌着鼻涕正和一帮小伙伴在麦秸窝里玩捉迷藏。我舅舅不知怎么的从那里路过,看见我,连连招手,“那个小啥,快过来,快过来。”
“干嘛!”我玩性正浓,丢了他一眼,顺手用袄袖子抹了一把脸,叉着腿,不客气的说。
舅舅往兜里一翻,立马又掖进去了。那时我不近视,一下子就看见了一张红版的钞票,一块钱。我的眼睛立刻亮了。天知道,那时候的一块钱能买多少东西啊?一斤猪肉才八毛三啊!那绝对是一笔大钱啊!
我连蹦带跳的就冲了过去,几步窜到跟前,俩手奔着舅舅的口袋就去了,嘴里咬牙切齿的嘟囔着,“给我,给我!”
“叫大舅!”舅舅也不含糊,捂着口袋,连躲带闪的嘻哈笑着和我纠缠在一起。
“不叫!”
“不叫没有。”舅舅一个跳跃,闪到一边。
“坏蛋——”我没有追,站在那里,眼皮一耷拉,马上就要晴转大雨!
“给,给,给给!”舅舅笑岔了气,伸手掏出那张红版,塞进我兜里,一双冰凉的大手也没有忘了从我露裆的棉裤里伸进去,轻轻地念了一把。
“坏蛋——”我又是一声,不过却是笑着喊得。舅舅在我的喊声里走远了。我抓着那一块钱,像个富翁一样,满脸的得意。
当然,这一块钱是万万不能让母亲知道的。她会跟我抢。很多年的压岁钱就是在母亲的连哄带骗中被掠夺干净的,尽管不多,尽管最多的时候也不过挣了20块钱。
但那一块钱,却差点要了我一只眼睛。
我跑到小卖部,扒着窗户,连连的吼喊,“炮仗,炮仗,大炮仗——”
“多大的?”
“最大的!”
要知道,那时候100响的小鞭炮一挂才2毛钱,最大的也不过6毛钱。那是接近于二踢脚的一种白皮鞭炮,爆炸力相当厉害。好在捻子燃得慢,点着以后,可以有时间远远的躲开、
我兴冲冲的揭开鞭炮,偷了家里一盒火柴,找了一个背人的地方,开始自得其乐。
“砰——啪——”“砰——啪——”我玩的不亦乐乎。
然而,玩着玩着,我脑子就转开了。不能这么白放,最好找个瓦片压着,或者插进牛屎里,岂不热闹?
牛屎没找到,也许牛也过年,屎都拉家里了吧?
我只好把鞭炮放在一块瓦片下,还用沙子埋了埋,小心翼翼的点上,准备立马撤离,欣赏一下瓦片爆裂的精彩!
可惜,这只鞭炮的捻子燃的太快,现在想来,肯定是假冒伪劣!结果,刚点着,头都没来得及抬起来,一声轰天巨响,左眼剧痛,鲜血接着就淋漓尽致的撒落下来!
“闯祸了,闯祸了!”我想,“回家,还不让母亲打死啊!”
在这种副作用的阴影覆盖下,我用手一捂眼睛,撒丫子就窜进了外门外边的牛棚里,用袖子擦,用衣襟擦,实在不行了,抓起地上的土往伤口上擦。哭,怕母亲知道,只盼着赶紧止血,然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乐乐呵呵的回家。马上就年三十了,家里煮了猪头,我早已垂涎三尺了啊!可是,血怎么也止不住,左眼也看不见东西了。暖烘烘的牛棚里,我的心拔凉拔凉的,我感觉自己快死了!
“哎,这门口咋那么多血啊?”我听见父亲正和母亲嘀咕。
我赶紧钻到牛肚子底下,正想绕过牛肚子往里面的柴堆里扎,门“吱扭”一响,母亲的身影先冒了出来。她手搭着凉棚看了一遭,吼叫着就把我从牛肚子底下薅了出来,一下扔到父亲的背上,去了卫生室......
那个年,是我最黑暗的一个年。
头上裹着纱布,脸上流着泪水。不是为了眼睛,只因为,看不见路,没法出去玩了。
好在嘴上没闲着,一家大小像神一样供着我,好吃好喝的尽情招待。妹妹小,还不怎么。尤其是父亲,一连一个多星期,给我讲了无数的故事。直到正月初六,揭开纱布后,我的眼睛没事。
我的眼睛没事儿啊,真是一个奇迹!但左眼弓上的伤疤倒是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