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
——读军旅作家唐雪元《兵心如虹》之《坚守》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顾城
是怎样的坚守,让人想起许三多,不抛弃不放弃,坚守对军人的信仰?
是怎样的坚守,让人想起一九零零,执着不悔,坚守废船里的海上钢琴?
是怎样的坚守,让人想起苏武牧羊,赤胆忠心,坚守对大汉深深的眷恋?
是怎样的坚守,让人想起耶稣与十字架,凛然圆寂,坚守对众生赎罪的重担?
北山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正对京广铁路的北山在冬日的一场雪后变成军事禁地,曾经牧羊砍柴公鸡打鸣的红星镇一夜间变得浓烟滚滚军号响亮。这平凡而熟悉的小山突然变得神秘,山坡谷地的红旗仓库见证着一代又一代人的交接。
第二年,军工后代刘国强“应运而生”。在国强挣脱小小的天堂想挤进人间的隧道时,军工刘俊才面对接生婆“救娃还是救妈”的艰难选择,只嘴角抽搐了一下说“救娃”,从此成了村民眼中“忒狠”的人,再也没结过婚,顺便成了没有娘的国强心中爱恨交织的爸爸。爸爸在北山上班,早出晚归,异常缄默,把他交给邻居的婶子照看。从此,爸爸成了一个谜团,一个唯一知道山里秘密的谜团。
在国强的记忆中,军工爸爸原来是军人,打过上甘岭,挨过子弹流过血,现在是红旗仓库的“民兵”,卸去了帽徽领章,身上飘着“奇怪的味道”。“你再敢说,老子就把你给崩了!”因为这被“泄露”的味道,这带着秘密的怪异的气息,脸黑得像地雷的爸爸将他关在房子里,翻箱倒柜地找枪,最后用食指和拇指做出开枪的姿势,令他“甚至十年后都还有被击中的感觉”。这种感觉,直至后来都令人刻骨铭心,甚至肝肠寸断。
父亲,从始至终,山一样神秘而敦厚,带给国强所有关于母亲与山的印记,直到那年夏天,肝癌晚期的爸爸在坚强地“拖”过半年后,永远离开了他。爸爸,在走的那一刻,用线系着蚂蚱,那只国强儿时最爱玩的蚂蚱,在回忆中僵硬地屹立,带着曾经屹立在战场与人生战场的军姿,轰然倒下,却仍伸出皮包骨头的手,以眷恋和嘱托捡拾夏花绚灿,捡拾那天堂里破镜重圆兵心依旧的烽火岁月。
儿子,在父亲的眼中,永远是孩子,虽然父亲希望儿子长大,能顶起一片天,能接替他走入大山,却又不希望自己老去,成为儿子心中的孩子。
后来才知,母亲,或许并不是那长满刺的歪脖子柳树,而是一份爱的寄托,是用决绝的生与死对生命的选择。躺在血泊里的那个四十岁的女人,就像分娩那天迷雾与晚霞交接处沉默的北山,无力挣扎,却在血色中酝酿,黑的煤灰、绿的帆布与翌日红色的朝霞。
斗转星移,北山依旧。至此,国强子顶父职,一代人顺利交接。
断指
或许是闻惯了父亲身上神秘的味道,习惯了他“对一个秘密神经质的死守”,国强有着天然的兵的情结。这个情结固执地扎根在他心底,在不知何时开始萌芽。
早在读书时代,考上大学没任何问题的国强并未继续深造,他的心思不在书上,而在北山。在他看来,走进北山,就能“一身戎装地行走在军事机关神秘的通道上”,就能“腰上佩着小手枪,臂弯里夹着黑色公文包”,那种派儿,那般神气。或许最重要的是,能窥探父亲用一辈子守着的秘密。
父亲走后,国强在父亲生死战友肖政委的帮助下顺利走入北山,成为红星仓库机修班的学徒,在父亲当年“关门弟子”龚汉武门下进修。想到可能会像父亲一样“一辈子守着一个毫无意义的秘密”,一个“绝对不可泄露的秘密”,他有些后悔没有好好念书。或许最重要的是,对这个“秘密”有深深的失望。
然而,国强关心的或许并不是秘密本身,而是“秘密”守护者的精神与品质,这种来自军人的忠诚和坚守已经深深吸引他。
他喜欢红旗仓库等级森严的食堂,喜欢正规部队吃饭时的秩序井然,但军工是非正规部队,他严守纪律,他站得笔挺,因此他排队被挤到最后,勉强喝点残羹末汁;他发现红旗仓库树丛中露出的岗亭,看见一个头顶刺刀闪闪发亮的战士,一听见藏在那边的口令声和跑步声,心里就万马奔腾,到最后幻想四周站满了全副武装的战士,醒来后却只看见自己扶着一棵树站得笔直的身子;他羡慕让给他床位的青年,羡慕那个一觉醒来就穿上军装走人的军工,他立誓血洒疆场,他渴望摇身一变,因此,这年冬季征兵时,刚满十九岁的他毅然报名,留下一句“我既然打算出去就没打算回来”。
然而,他没有出去,直到最后甚至也没有回来。
他身体饱满结实,血液干净新鲜,他“即将踏上的征途异乎寻常的顺利”,但就在他满心欢喜满怀憧憬的时候,一个机器事故不约而至如晴天霹雳:在走的时候,他抢着去修一台机器,作为对师傅龚汉武的感谢,作为对红旗仓库一年的告别。他被自己感动了,那个扣动扳机的指头被机器轧断了,他认命了,那个人造食指助他告别十八年前的刘国强,十八年的军装梦。
可是啊,他没有放弃。这个断指在某种程度上断掉了他军人的姿势,却愈发强烈地激发了他军人的信仰和坚守,直至深入骨髓,直到只剩一人。
因此,他经受住了韩燕“乖戾的折磨人的”没有几个人能扛住的考验,与她结了婚,给她温暖与依靠;因此,他经受住了师傅龚汉武果断决绝的劝离和几叠补偿金沉重的屈辱,毅然留下来,缅怀枪靶与障碍墙;因此,他在担任厂联防队副队长拎住警棍打压盗贼的时候,是那样正义凛然意气风发;因此,他在龚汉武买断资本收购鞋厂砸开仓库门的时候,是那样冷峻执着艰苦沧桑……
断指,已然是无法再找到的肉躯,其内质和品格却深入了国强的心,让他成不了军人却饱含军人的顽强与坚韧,对事业与誓言的坚守。
这种对信仰的坚守令人敬畏。
空的仓库
一个仓库,是一段历史,是一代人,甚至,只是一个人。
半个世纪前,神秘的北山,刘俊才、肖政委、龚汉武等一个个解放军疆场凯旋,以军工身份守在大山里面,守住神秘的红星仓库,为部队和民众输送解放鞋,为大山深处的军事基地做掩护,半辈子,一辈子,坚守事业,坚守奉献,坚守大山深处的秘密。这一阶段,刘国强出生,多年后子顶父职,将老房子送给了形如亲人的邻居大婶。
时隔多年,部队裁军,军工企业改制,红星仓库撤销番号和建制,改为“红日制鞋厂”,大山深处的军事基地也已撤走,神秘的仓库从此向外界打开,引来了下岗、纠纷、偷窃、讨债、自卫、破产等一系列企业问题,刘国强等一部分原仓库兄弟坚守下来,组织联防队保卫鞋厂,奉献鞋厂;龚汉武等则离开仓库,自称打天下,实则囤积资本。这一阶段,刘国强入赘韩燕家,遇到丈母娘韩妈,之后生下一个九斤半的大胖小子。
几年后,红日制鞋厂经济不景气,这时韩燕办起了胶鞋厂,根据市场需要改卖皮鞋,开起了中心门市部;再过几年,红日制鞋厂因为市场因素濒临倒闭,离开仓库的龚汉武也在这时出现,不过身份已从“班长”变成“龚总”,他以资本租下红日制鞋厂,改为“湘达制鞋有限公司”,并开展一系列人事改革,触及刘国强的尊严和前程。刘国强再次面临去与留的抉择,最后因为不满龚汉武而被宣布下岗,失去了厂里的一切,只留下一把仓库的钥匙。
“师傅,你就把钥匙交了吧。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谁给我们发工资,我们就听谁的。”刘国强手下的联防队员来索取钥匙,刘国强孤独地守在一扇仓库的铁门上。在这“最黑暗最悲凉的”一个夜晚,刘国强在一睡一醒间与那“锈迹斑驳的大铁门融成了一个整体”。
故事到此似乎可以噶然而止,然而,正是在此刻,刘国强一生中最顽固最叛逆的“不可救药的固执”悄然爆发:在龚汉武命令手下用石头、木杆将锈蚀的铸铁大门砸出一个窟窿的时候,刘国强用那把切下人造食指吓退讨债人的刀剁下了自己真的指头。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父亲消失在北山的背影;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父亲开枪的姿势。
“红旗的老军工门,红日制鞋厂的工人兄弟们,走的走了,散的散了,没走的都沦为龚汉武的私人打工仔了。整个北山,就只剩下一个刘国强还坚守在这里,这份坚守多少显得孤独与凄凉。”是的,许多人的信仰变了,或无奈,或麻木,或迫于生计,或源于精神的出轨。妻子韩燕变了,师傅龚汉武变了,许多人变了……
“没有枪了,但枪的信念还在”;仓库空了,但仓库的精神还在,守仓库人的坚守还在。如果说,刘俊才对枪的信念,是为了惩罚一个无知的孩子对一个秘密的背叛;那么,刘国强对仓库的坚守,是为了惩罚一群聪明的人对一个时代的背叛。
“我知道你爱这个仓库,可你爱这个仓库已经爱得没一点自尊了,兄弟啊,你看没看见,那里边是空的啊。”仓库被撞空了,仓库和守仓库的人一起变得一无所有。然而,仓库里面是枪械是胶鞋还是空无一物早已不再重要,仓库在国强心中已经成为一个精神的载体,一个信仰的岗亭。他活生生地看着一次体制的改革一个时代的变迁,掏空了他的梦想,他爱的人,他最信任的人,他赖以生存的北山,甚至他父亲用一生换来的信仰。可是啊,他没有动摇,他一直在无声地反抗,他更加死心更加顽固地坚守在这满目凄惨的仓库旁,他摧残脆弱的肉体,渗出鲜红刺眼的血,像那年父亲肉搏于疆场、像那年母亲分娩于沙床的血,来做出他唯一的抉择。
就在这一刻,他成了真正的战士,真正的军人。
并不多余的话
“这些年来他在心里茫然而孤傲地守着的东西,他青春与生命中的唯一秘密”,是那个被时代掏空的仓库,其实是对信仰的坚守。
当一代人到最后只剩一个人的时候,他浑身怒火却无力抗争,他成了下一代人加上上一代残余人的公敌,他阻挡了他们的前程扰乱了他们的生计,甚至在感官上在精神上让他们痛苦被他们鄙视,他错了,彻底错了,以致彻底地让自己燃烧,让自己毁灭,以自残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反抗:欲望对信仰的亵渎和躯壳对精神的审判。那一刻,他想起了北山,想起了山一样的父亲,想起了抛头颅洒热血愤慨杀敌的古战场,他在光的坟墓里呐喊,以“不要命的血性”,宣告对黑夜的叛逆。
“救娃!”刘俊才对生命的选择让刘国强深感“宿命难逃的冷酷和惊悚”,其实“救娃”不仅是救新生,救下一代,更重要的是救一种信仰,一种生生不息的坚守。然而,在金钱至上权势独尊的时代,在物欲丰满精神刮瘦的躯壳里,刘国强的儿子,会像当年他坚守父亲的信仰一样坚守他的信仰吗?
至此,我把刘俊才和刘国强归为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