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给我一百二十天
遇到姐那天,天气正暖和,我循着手中的地址,找到了该落脚的旅馆,而她就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看着空荡荡的小巷,背影温暖又孤单。老板说,姐是长住客人,每天这个时候坐在那里是她的习惯。
我好奇,自然而然地就和姐搭上了话。姐说,她是南方人,无意中来到这个北方小镇,就留下来了,来了三年了,还没能习惯这里的气候。我笑得很欢,因为,我也是南方的孩子,至于来到这儿,纯粹是路过,我算是在流浪吧!
姐听到这,笑开了,像一朵花,毫无杂质的那种。姐说,曾经的她也想流浪,没有目的地走,像一颗蒲公英种子,让生命之风将她吹远,而她只需摆出最完美的飞翔姿态,直到最后,即使不甘心,也勇敢落地,再长出新一生的骄傲。
我凝视着姐笑容渐渐淡去的脸,隐约看见她眉宇间藏起来的某种情绪。后来呢?我问。姐把目光从我的脸上转回到巷子里,好像盯着什么看,但又好像没有。她说,“给我一百二十天。”
一百二十天?为什么?我想问,但是没有。那天下午,姐答应带我去海港看看,因为我说,我想看看北方的海和南方的海有什么不一样,姐说她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后来呢?我问。后面的她没有说了。
可是,下午当我要找上姐一起出发的时候,楼下忽然闹了起来。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在姐的房门口撒泼,嘴里骂着一些我听不大懂的话,但有些字眼还是听清楚了,好像是让姐走,不要留在这儿之类的话。姐的房门紧关,外面听不到里边的任何声响。那妇人看到这样,越闹越激动,吵得整座旅馆都被惊动了。老板赶了过来,但也劝不了她,最后也只能帮着敲门,让姐出来说话。
我不了解情况,只能紧张地站在楼道旁看着这一切,但我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破口大骂的妇人和恬静温暖的姐联系起来。她想干什么?我困惑。这时候,姐的房门忽地开了,站在门口的妇人和老板停了下来,看热闹的也都屏了息往里看。
姐低着头出现在门口,双手紧握住衣角,一声不吭。我隐约感觉到她在发抖。那妇人又开始了,一把伸出手揪着姐的衣服和头发,声嘶力竭地重复一句话,“你怎么还不滚,你怎么还不滚?……”
场面一时变得很混乱,老板和围观的人都上去要把那妇人从姐身上拉开,但越是要拉开,那妇人越是使劲揪着姐。我看到姐因为疼痛而涨红了的脸,在无声哭泣。她没有反抗,却一直重复着一句话,她说,“给我一百二十天……给我一百二十天……”
“姐!”我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那妇人太过分了,怎么能这么对一个女孩子,姐到底做错了什么。姐听到我叫她,我知道的,只是她没有看过来,依旧重复那句,“给我一百二十天……”
终于,姐挣扎了,逃开了,她哭着跑了出去。而那撒泼的妇人开始瘫坐在地上大哭,嘴里还是那句,“你怎么还不滚,你怎么还不滚……”
我穿过呆在原地的人群追了出去,却已找不到姐的身影了。我记得当时阳光正暖,空气有淡淡的咸味,那是海的味道,是我和姐约好去看的海的味道。于是,我向着海的方向奔跑,我直觉姐是往那个方向去了。
可是,我找了很久,把海滩跑了几个来回,还是没看到姐的身影,我很着急。这天是我来到小镇的第一天,姐是我接触的第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我们才聊了一会儿,但我感觉,我们已经认识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坐在门口的背影,她盯着空气发呆的样子,她说‘给我一百二十天’的声音,和她身上散发的淡淡的恬静的气质,一切关于的她的,都让人感到舒适。但是,那个妇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姐,为什么会这样对她。
不远处渔民的讨论声把我从困惑中拉回现实,我顺着他们指着的方向,看到了远处快速驶回岸边的救生艇,渔民们涌了过去。我,有种不祥预感,但我还是靠近了救生艇。我看见救生员把刚捞起的溺水者的尸体从艇上抬了下来。尸体上裹着白布,无声宣布救援的结局。我有点发抖,往溺水者靠近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绊倒,跌了个踉跄,直接就跪在了那裹白布旁。
大家看了看我,又把注意力放到那白布上,很显然,他们不认识我。当然了,我才来的,我来找一个女生,她今天遇到了些不愉快的事情,应该不是眼前这……我不敢做声,我怕一开口,他们就把白布拉开,我怕……
但,白布还是被拉开了,姐苍白的脸出现在眼前,她就这么沉睡着,那么安详地。
“姐!”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姐没有回答,她当然不会回答了,她走了。一眨眼的时间,那个老板说每天都会坐在门口看着巷子的女生,就这么走了。我抬头看着大家,大家也那么看着我……
后来,旅馆老板通知了姐的家人,但他们很久都没来,听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帮着收拾姐的房间的时候,看到墙上贴着一个便条贴,写着,“他说,‘给我一百二十天’”。
“一百二十天?”我问旅馆老板。老板当时在柜台算帐,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把姐的故事告诉我。
姐三年前因为工作原因来到这儿,一次乘船出外游玩时,遇到危险,和几位游客困在了孤岛上。他,是个海军,认识的人都叫他海儿,那时候回家探亲。救援中心收到求救信息的时候,他刚好在那,热血汉子在家乡听到有船只出事,就算是放假也要参与救援这种心情,救援中心能理解,于是,他也参与了救援工作。就因为这样,她和他相遇了,从此一见倾心。
他们相识、相知、相爱、相互支持,经历了分别之苦,也等到了他转业回来安顿的曙光。在他转业的那段日子里,组织调动有些频繁,他没能确切地给姐一个回来的日期,心里焦急。姐知道了,让他请假回来了一趟,大家以为他俩这段姻缘就要吹了,没想到,姐主动带着他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他错愕,感动,到狂喜。他答应姐,再给他一百二十天,就回来陪她一起走以后的日子。
“然后?”
“然后,一年前,他在一次救援中牺牲了,连尸首都没找着。这姑娘就一直在这儿等他回来,谁劝都没用。那天来闹的那个人,是海儿的母亲,她本来也很喜欢这姑娘的,只是后来从海儿的战友口中得知,海儿为了尽快得到转业准许,那段时间拼了命地训练立功,他参与救援那天,身体不舒服,还是硬着上,结果……
海儿的母亲一个人把海儿拉扯大,很不容易,但海儿就这么没了,她觉得都是姑娘的错,要不是姑娘,海儿也不会这么拼命,也不会牺牲,所以她不愿意看到姑娘,她要姑娘离开这里。那天,就是这么个情况。”老板说。
我捏着手中的纸条,看着门口,好像又看见姐坐在门口那样,“所以,姐一直说再给她一百二十天,她相信海儿会回来?但,为什么是一百二十天?多一天,少一天呢?”
旅馆老板苦笑,“我也问过海儿,他走的那天,跟我说如果没有意外,不用一百二十天他就能回来了,但是一旦出了意外,一百二十天可以淡去对一个人的回忆,他希望姑娘能忘记他。但是,姑娘要是真能忘记他,就不会每天都到海边傻等了。”
原来是这样,我又想起姐一直重复的那句,“给我一百二十天。”原来,她在等待,也在忘记,只是,最后,她还是没能骗过自己。我拿着姐的便条贴,再次站到海边,我记得那天我说想看看北方的海和南方的海有什么不一样的时候,姐平静中一闪而过的失落表情,我现在懂了,这片北方的海锁着你对海儿的全部思念,它是与众不同的,而现在,它终究也把你锁住。
我把手中的纸条放入风中,让它像蒲公英的种子,飞向远方,落入海的怀抱,还给在那里沉睡的姐,或许,她已经不需要另一个一百二十天了,或许,她的海儿已经回来了。
我离开了小镇,继续我的流浪,也开始用一百二十天淡去我对姐的记忆,只是也常常想起那天她说,“给我一百二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