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大年(春节特刊)
我的家乡地处豫东平原,生活的村庄,有着上百口人,处在三个县的交集处,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凸显出它的偏僻。没有农贸集市,交通闭塞,一般情况下,我们是走不出家门的。就像《暖春》里的小花,棉花糖、方便面是我们儿时最奢侈的美食梦想。
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过年,只有过年,才可以实现很多很多仙女也圆不了的梦想;只有过年,妈妈才会放任我们,小老鼠似的啃食那些她用来招待客人的食物;也只有过年,才可以放纵的贪玩,可以洗白了脸,全家人风光无限的坐在爸爸的农用四轮车上去姥姥家走亲戚。一年四季中,当妈妈不在一天几次的去田地做活,院里的梧桐树掉光了最后一片叶子,天空中会突然降下无数白色的花瓣和惊喜,这种惊喜有时会赶着趟儿的连降几场。东屋的仓房里,花生棉花麦子和睦的聊天夜话,就知道快要过年了。那时会经常和小伙伴们在午后的阳光下,挤在屋墙上齐声的数着腊八祭灶,年下来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在放学或上学的路上,经过小卖铺门口,都忍不住多瞅上几眼,柜台上那些用透明纸裹着彩色图案的桔子软糖,上面沾着细细的白糖颗粒,像一块巨大的磁场,吸引着我们的目光。
到了腊月,村里的大学生陆续放假回来了,他们从大都市回来,大人似的向长辈们行着年礼,朗声问侯,斯斯文文的走路说话,绘声绘色的给家里的叔伯们讲着城里的文明和发展;还有在外面打工的邻家姐姐们也回来了,她们身着漂亮的衣服,和大妈大婶讲着外面的工厂和作坊,言语中流露出外面世界的美好和新奇;像浦公英一样飞出去的村子里的子女们,现已成了不同都市的移民,他们带着爱人和孩子,像新鲜的元素溶入到古朴的风景中,给村庄注入又一种新的人文色彩。我们,一群半大不大的小孩子,像商量好了,挨家串着喊上要好的伙伴,在院门外的大路上玩跳格子,丢沙包。
过了祭灶,在外地上中学的姐姐也已回来了。这时的妈妈,早已在集市上撕好了布料,找裁缝铺剪好的,为了省钱,拿回来在自己家中争分夺秒的做着。妈妈把缝纫机支到屋门口,然后是踩着机器给我们赶做新衣。听着那哒哒响着的机器声,没有了平日里的那种枯燥,倒像是在奏响一曲神奇的新年曲。等妈妈把新衣服缝好了,我们试过了,却是不能穿的,妈妈把新衣服叠好放在柜子里,等到大年初一那天再穿。爸爸这时,也开始三天一趟的往集上去置办年货。
爷爷除了每天把牛喂饱以后,就是忙着整柴堆。找来平日闲置的树枝树根,用斧头劈了,码在棚子下过年做饭备用。看着那码的整整齐齐小山一样的新柴堆,还有那空气中散发着的阵阵木质的清香,就像是看到了锅里冒着热气的饭菜一样。那时,村里还没有一家用煤来做饭的,在我们幼小的心里,没有了柴就没有了饭。
去小伙伴家,看到别的女孩头上扎着的好看的花儿,小脸上贴着红红的胭脂,就也跑回家中,本来是冲着妈妈要花回来的,看到奶奶在院子里摆弄鱼,竟在旁边围着观看,忘了要花的事儿。
过了腊月二十三,妈妈就把每一天都排的满满的。蒸馍,做糕点,炸鸡鱼,盘饺子馅…时间一天天的流逝着,家里就像是演电影一样,一天一个幕景。今天是一篮篮的糕点,明天就是一盆盆的油条,丸子…看着堂屋妈妈蒸的小山一样的馒头、包子、枣山热闹的挤在一起冒着的徐徐的热气,还有那种暖暖缭绕的面食的馨香,是在人间却又似仙境,心里就升腾出一陈陈的幸福,那应该就是家的幸福!我们姊妹几个,拿着包子,就着腊八蒜,蹲在院子里或灶火边,很香很香的吃着。在妈妈端出第一笼包子的时候就在吃,蒸到最生一笼的时候竟还在吃。一年只有一次的包子,黑菜粉条馅的,用大油炒拌的,加上妈妈一流的发面技术和手艺,做出来的是那么的筋道香软,现在想起来都有点馋言欲滴的样子。
蒸了馍,开始过油了。家里吃的油,是地里产的花生经过机器加工出来的,那种香和醇,是市面上买不到的。还在我们没有起床的时候,爸爸就在院子里把鸡捉好了。吃过早饭,妈妈就开始烧水煺鸡了。我们女孩子,就围在一旁,把花公鸡身上最漂亮的羽毛收集好,做最好看的羽毛毽子。等妈妈把鸡垛成块儿,勾上面用佐料淹上了,一切准备就绪了,我们早已等不及了,几个人心有灵屡似的,隔几分钟,会派上一个代表跑去厨房打探。这一天,妈妈已提前交待过,在厨房不要乱讲话,要不怪罪了灶王爷,来年是不会平安的。所以,我们只是在厨房那么的一晃,就跑出去了。奶奶坐在灶火旁,往灶里加着柴,那燎出来的红红的火光,映在奶奶微笑着的脸上,看上去是那么的慈祥可亲。妈妈炸的鸡块鱼块红薯丸子花生米…这些都是只在过年才见到吃到的美食啊!妈妈和奶奶在厨房忙活,我们则在堂屋里看着电视享用着妈妈的劳动成果。到了晚上,妈妈把炸好的食物分成了好几盆,抬在堂屋的里屋,用报纸盖好了,准备初二那天招待姑姑们。那时家里最馋最得势的要数我跟二姐了,我们俩个就睡在里屋,半晌半盍饿的时候,趁别人不在时,我们俩人小猫一样的撕上两溜牛肉,捏上两块鸡块,再两块儿…香香的啃着,看着只有两个台的黑白电视。妈妈每天看那盆子,发现那些小山一样的储备,渐渐的没了山尖,变成了平地,也不责问,我俩就吃的更心安理得了,不过也不能太放肆,要考虑大局。现在想起来,还怀念那些年妈妈做的油炸鸡块,是那么的鲜嫩酥香,无添加纯手工制作,绝过胜过现在的大脸鸡排!
接下来该剁饺子馅了。妈妈把案板放到院子里的梧桐树下,用井水洗了又洗,那可是哈气成冰的天气。妈妈身材高大,性格中性,为人和气。平时妈妈很少指望我们干活,一向都是她一个人默无声息的做,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无论做什么她都讲究干净,种地也一样,我家十多亩的大田里是很少有杂草横生。妈妈先是把萝卜切成片,放在锅里煮,煮好了萝卜,挤出里面的水份,开始在案板上剁,然后是剁大肉,最后掺上葱和姜。看着妈妈两只手来回的替换着菜刀,头发上冒着热气,赶张的是一身的汗,我站在一旁冻的把手缩进棉袖里直哆嗦,却想不明白,一样儿的天,为什么我却这么冷呢?现在想想,为儿女们准备一顿热腾腾的饭菜,是天下妈妈们最开心最幸福的事吧!也是这种幸福吸引着我,要常回家看看!等到妈妈剁好那一盆的大肉馅,差不多已是下午三点多的样子。我和姐姐围在妈妈的身边,看看要不要使唤?有没有能帮上妈妈的地方?也不过是帮忙拿个东西什么的,做饭的手艺,却是在那时一览无余的学会了。
最高兴的是和爸爸一块贴门画、对联。吃过早饭,妈妈特意做了一碗面糊,用来贴年画。在家里过年,家家户户都贴上了年画,这大年也才真的来到了。对联是爸爸事先写好的,我负责在对联上刷面糊,爸爸负责贴,姐姐在旁边指挥。等几扇门上贴好了,那面糊已冻成了冰。院子里的桐树上,水缸上,压井上,牛屋的牲口槽上,东屋的麦囤上,花生囤上,都贴上了红红的字联。一走进村子,看到家家户户的院门上张贴的门画和对联,那种新年新景新气像的感觉就特别的深,那种喜气洋洋的年味,从一张张老人、孩子的脸上,叔叔伯伯婶子大妈的话语和表情上,显现的特别明晰。那时妈妈常说,二十八洗傻瓜,二十九洗精喜。贴过门画,妈妈烧好了一大锅的水,我们几个排成队的开始洗头,洗脚,洗去一年的土尘,洗去一年的劳累…
三十的下午,奶奶在堂屋的桌上摆上馒头、肉块、苹果,作为祭祀老爷老奶的供品。爸爸和弟弟去了坟地,燃了纸和鞭炮,把他们请回家中一块儿过大年了。晚上,妈妈早早的下好了饺子,爸爸跟弟弟在院子里点燃了一挂长鞭,奶奶把出锅的第一碗饺子供给老爷老奶,我们才可以吃饺子。吃过饭,一家人齐聚一堂,坐在电视机前,等着收看中央春晚。妈妈是太累了,只坐了一会儿就去睡了。我们小孩子精力旺盛,守在电视前,直到贺岁的钟声敲响,屋外的炮声炸响,才恋恋不舍的关了电视。这一晚村里的女人们已把饺子包好,把蒸馍和菜碗摆放在锅里盖好,初一这天,就由男人早起烧火做饭,意味着新的一年,女人可以在家里享个清福睡个懒觉了。天还没有亮,炸响的鞭炮声已如盛夏的雷雨,噼噼啪啪、震耳欲聋的响彻起来,那种爆竹的声响,没有规律,没有休止,有时是密集的,听上去却是辽远的,有时是稀疏的,像是为酝酿下一场的沸腾做着等待。那噼哩叭拉的声响,淹没了春晚的节目,淹没了我们的梦乡。就连那空气中,也是凛冽而持久的火药的淡香,那是我喜欢的淡香。不等大人催叫,我们就乖乖起了床,爸爸已把饺子煮好,盛到了碗里,我和弟弟每人端上一碗,手里拿上两个蒸馍,送到长辈的爷爷奶奶家里,爷爷奶奶倒下我们的饺子,会给我们发上五角或一元的压岁钱,我们高兴的心花怒放,一路小跑到家中,问清了爸爸,端起第二碗,目标明确兴高采烈的出发了,同样,我家也有人端来饺子。
初一那天早上,爷爷奶奶留在家里,村里的青壮年们,按着家族里的辈份,有弟兄几个的,也有的姓氏少随着别人的队伍,挨家挨户的上门拜访,叩头、问候、相互祝福。妈妈和本家的大娘婶子也一样要到那些长辈的奶奶家里坐上一会儿,说上一陈子话,然后在回来的路上和队里的女人们聚到一处,聊上一通。
小些的男孩子,跑到别家的院子里,在点过的炮纸中拾那些落了捻的小炮。女孩子们则找定一开阔的地方开始踢毽子大联欢了,有时,年轻的姐姐和刚过了门的媳妇也加入到其中,形成了两大鼎立的战势,那种热火朝天、不相上下的场景,引爆出欢声笑语一片片……
在家乡,过了初一,从初二到正月十六,是走亲串友的日子。初二初四是最为重要的串亲日。因为这两天,是新女婿和新媳妇到家认门的日子,也是姑娘们回娘家的首选日子。
最着急过的就是新年的第二天,吃过早饭,妈妈就开始了忙碌,仿佛几天前所有的忙碌,只为这一天而备。妈妈开始清洗搁置了一年的盘子和碗筷,奶奶开始剥葱削莲菜,爷爷把劈好的柴棒码在厨房的灶火旁,姐姐从柜子里拾了一筐又一筐的馒头,爸爸迎在大路上,等候姑姑姑夫们,我们则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嬉哈打闹。
村路上出现了罕见的车水马龙的景像,不断听见爸爸在和熟识的人打招呼.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三姑和爸爸说着话往家来,妈妈放下手里的活迎了过去。亲人们聚在一起,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情。是啊!姑娘回娘家,当然是格外亲了!姑姑拿出崭新的一元的票子,给我们几个一人分了一张,我们喜滋滋的接过来,高高兴兴的散了去。姑姑回到堂屋和奶奶说话去了,妈妈和姐姐在厨房忙活,我跑进厨房,十二分不舍的把那张还没有暖热的一元的新票交给了妈妈,我知道这一天,妈妈同样也要给姑姑的孩子发压岁钱,姐姐也同样把自己的那一份交了公,这是过年处理压岁钱的惯例,我们都已谙熟了。
最开心的是这一天,妈妈做上一大桌平常我们没有吃过的菜,热的凉的,荤的素的,盘里的碗里的,那些菜摆放在那里,五颜六色,泛着好看的色泽,还飘着一丝丝小磨油的浓香,我们此时可以不用顾虑的随便夹来吃,真的很开心!饭桌上,男人们谈的是经济,是政治,女人们谈的是家长里短,星星零零的琐事。孩子们是大口大口的吃着,吃饱了就跑到院子里大路上放炮点鞭,新年的味道在孩子们眼里,就是一桌大餐,几挂响鞭,亲人发的压岁钱,然后就是不用上学,天天都有好吃的好玩的,可以和小伙伴们没有时间概念的玩上整日。
初二这一天对于大人来说是很忙的,尤其是家里有出了门的姑娘的家。家里没有客的人家,这一天,也是忙的乐哈乐哈的。因为早在几天前,她们就在掰着手指算着,谁家的闺女名花有了主?这一天,新姑爷要来上门走亲戚的。然后是几个妇女,商量好的,吃过饭抹了嘴,把孩子推给男人,开始去看新亲戚们。大家都是一个村的,连着辈份婶子叔的叫的很亲切的,那些个新姑爷们,也有腼腆脸红的,他们多是第一次来串年,哪经的起这些泼婶辣妈的轰炸,一个劲儿的往外发糖。这些婶婶妈妈的被糖甜住了嘴,变的温顺大方,乖乖散去,她们开始去第二家,第三家……也许做媒的经验就是这样积累起来的。
初四这天,女方同样要到男方家回门。这些女孩子从男方身上长了见识,也长了经验,她们在家磨磨蹭蹭的盯着时间,只等到了十一点,盘算着赶在午饭的时间到家,以减少不必要的围堵场面。吃过午饭,也就早早的回去了。弯弯的村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女方骑车到了村边,男孩则一朵玫瑰般开在村头路中央。乡村的田野,空旷辽远,放眼能看的是远处村庄的房屋,田地里是一望无际的等待返青的稀疏麦苗,路边的杨树或桐树静静的守护着冬天的萧肃严寒,任那些悄悄的情话一路上蔓延伸展。
过了正月十五十六,打了花灯,吃了饺子,过年准备的那些吃食大多也吃完了,年也没有招呼的走远了。不知什么时候,那些外地求学的学生们,外出打工的姐姐们,已漂在了他乡。那些原本村里的孩子们,也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他们的城市他们的家。村庄,一下子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还是那几只寻食的鸡,几只流浪着啃食的羊,一两头散跑着的刚出生的小牛犊,那些沉默的棉柴垛草垛,那些寂寥的树木房院,那些带着喜气的家家户户门上贴着的门画对联,在风的吹打下,呼拉呼拉的响着,有的已被调皮的风和顽劣的孩子扯去了一半。明知那年已走远,心里却还在恋恋的想念,为什么好日子总过的那么快?快的让人来不及回味,就已没有了踪影。
现在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家,养育了一双儿女,出落成了当年妈妈一样的家庭主妇,才知道那些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洗洗涮涮,吵吵闹闹是那么的辛苦。大年,在心中也已失去了她特有的诱惑和磁力。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少有的假日里,陪着孩子,回家看看!妈妈年轻时下力太重,现在落了一身的病,背驼的厉害,已经不起繁重的家事操劳,爸爸也有了白发,还谈的上健康。时代的发展,经济的振兴,城乡已没有了多大的区别。生活在不同城市的姊妹几个,因为种种原因,很少能在大年夜和爸妈一起团圆。妈妈这几年过年不蒸馍了,年货准备的也是寥寥的。年已成为一种记忆,深深根植在脑海深处。每到这个季节,听到同事们说起快过年了,看到姐妹们开始置办过年的吃用,孩子们出去玩耍了,一个人静处时,也会想起家乡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