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锁
这是一栋两间两层的小楼房,正面的墙上半部分是纯白的小瓷砖,下半部分是长宽约90厘米的正方形朱红色大瓷砖,红白对照,有阳光的日子,白的更白,红的更红。大门是农村常见的木质大门,只是更高更宽更厚,也被漆成了厚重的朱红色,锁环、锁扣、锁皆是金黄色,远看,很有皇门的大气。整栋楼虽小,坐落在大山脚下,与山之沉稳相互辉映,也不失农家的田园气息。
门前常见一个女人,约摸60岁光景,人们所见的就是她终年终日不停忙碌的身影,这座小楼就见证着她光辉能干的一生,也是她的儿子们谈起母亲时骄傲自豪表情的诠释。
(一)猪
时光回转,回到女人在家做姑娘时的岁月。她在家排行老三,天生一副倔强脾性,人称“三倔子”,但尤能吃苦,更是勤劳。她常说:饭可以不吃,水可以不喝,事情不能不做。否则那还叫人吗?这样的人生准则,女人守了一生。20岁那年,经媒妁之言,她嫁入夫家。据说“瞧家”时,家人似乎事先约好了似地,一致摇头。原来夫家极穷,超出了他们所有的想象之外:兄弟姐妹四个,外加老头老奶奶,共六口人,却只有四间茅草棚,外在门外一头猪,此外便一无所有。她去一看,只问一句:住哪?答曰:一间茅草棚。一问一答,如此简洁,干脆,没有丝毫掩饰、做作。在场的人,耳朵还未烦,眉头却都皱了起来,嘴角也都掀起了蔑视。唯她表情淡淡,语气却不容置疑:可以!于是,娘家人摔下狠话:以后有福你享,有难你当,然后转身离去,再也没有上过门。于是,在当年的冬腊月,她做了那家老大的新娘。许是良心感动,老两口竟将家里唯一的财产——门外那头猪拨给他们。从此,一间茅屋,一张破床,一口锅灶,一头猪,两个人,开始了新生活。也许是躬身劳作更知生活的不易,女人总生活的紧张兮兮,门前长着一把野草也怕被别人看见了,所以女人一下地总不放心那头猪,一开始总要往家跑好几回查看,渐渐觉得太耽误事儿,干脆一条长绳拴家里,然后一把大锁,女人心安理得了。一开始,男人和左右邻居反对,他们说,这头猪在她没过门前就一直拴在外面,没出过事儿。她依然表情淡淡:现在不一样了。此外便不多言语。邻居们终于听出了画外音:现在这猪属于她的了。又联系到她平日的倔强脾性,于是邻居们便都哑了口,摇头散去。这倒苦了那男人,男人是本村供销社一员,老实本分到除了每天按时按点上班,不敢越“雷池”半寸。家和供销社仅一路之隔,眼可相见,耳可听闻,但男人从未在上班时间回过一次家,哪怕是往家的方向望上一眼。一日,男人下班到家,女人还在地里干活。男人的脚刚一落进家里,脚下一滑,来了个仰面朝天,头重重的摔在了地上,睁眼准备一探究竟,迎面与那头猪四目相对,猪口里呼出的热气笼罩了他的脸,更为可气的是那头猪竟然还咧着嘴笑他,霎时间,一股无明业火在这个从未躁动过的男人体内噼里啪啦腾腾燃烧起来,他准备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不想手刚刚撑住了地面,又一个侧滑,他感觉到他的半边脸被闷在了水里,而且似乎这水还带着点温度,鼻子一嗅,又似乎还带着点气味,艰难抬起头一看,自己正睡在猪给他送上的温泉里。一时间,男人无明业火似乎被温泉湮灭了,他仰天长叹,一把抱住了猪,热泪如雨的抛洒。这以后,男人更沉默寡言了,一到家就成了一截木头,任凭女人的数落是暴雨点,连珠弹还是机关炮,他只一言不发,偶尔挠挠猪,憨憨的一笑而过。时间长了,女人发现,和他吵架是这世界上最最无聊的浪费。于是女人决定,从此还不如把时间花在猪身上,反正他很少回家,回家又一言不发。这以后,女人真得和猪过起了日子,每天下地前,下地回来,总不忘给猪带点吃食,闲暇时摸摸猪的脑袋,抓抓猪身上的虱子,久之,猪竟能以哼哼唧唧来呼应她的喃喃自语。田野里带回的草由绿变黄,变枯······那头猪渐渐的长大了,长成了大猪,每次拉出门时,门都快不够它的身宽了。而她,也学会犁田、耙地、插秧、收麦·····全部一个人承担。她从一个倔强女人变身成一个比男人还能干的女人。对于那个把事业视为生命,高于一切的男人,女人只一句:他是公家的。语气不咸不淡,不恼不气。
不久,她卖了那头猪,又把从山上拉回的碎石和砍伐的毛竹和着泥巴亲自动手搭了一间猪舍,又用铁丝洋钉敲打了半天,弄了一个更结实的圈门。第二天,女人买回了四只小猪仔。在一个赋闲的冬日的午后,女人挎着篮子,剥着花生,坐在猪圈门口,四只小猪,吃的饱饱的,正晒着阳光舒服的睡着,女人看着,突然莫名的笑了起来:看来,我爱上了猪?!
(二)娃
四只小猪越长越大,她的肚子也开始长大,直到有一天,她弯不下腰去端猪食的时候,她闪过一个念头:肚里的小东西肯定是个男娃!因为一听到猪叫他就欢快的动呢!想着,如朝霞的笑容渐渐晕染了她的脸庞。第二年的春天,四只小猪子已经成年的时候,她肚里的小东西呱呱落地——一个结实的,胖胖的,可爱的男娃!女人幸福得晕头转向,一会儿看看怀里还未睁眼的娃,一会儿瞅瞅四肢健壮的猪,口里竟喃喃自语:真像,都胖实呢!脸上的幸福如水欲滴。
从此女人更忙了,更累了。田里的农活,家里的家务,四头猪,一个奶娃。女人一言不发,一手操持,家里是井井有条。
不久,女人开始做梦了,这是女人第一次作关于人生的梦:造一栋大一点的房子!这个梦的种子一旦滋生,它就迫不及待的蠢蠢欲动,想破土而出。女人的心被梦的种子撑着鼓鼓的,似迎风的帆,只待抛锚就能急速起航。无奈,水缺土瘠,东风不来,种子只得在黑暗里苦苦做着沐浴阳光的春秋大梦。女人开始背着孩子上山砍柴做饭,下地干农活、割草喂猪,淌水摸鱼抹虾给娃娃改善伙食,拉着板车去山洼里捡能用来砌墙基的山石·······终于,又一茬猪到了能卖的斤两,女人用卖的猪钱请了本家6个男性,造起了4间地基用山石,上面用泥土的混合瓦房。原先的茅草棚给猪做了家。
有了像样的房子,女人又开始了梦的旅程:要一个女娃!这样,一男一女,多好!有了这个梦,女人第一次开始女人起来:她开始编织女孩的毛衣,线帽,小鞋······还特意上街市买了女娃娃的画贴在墙上,每天凝视好几回,每回都痴痴地笑,好像画里的女娃娃喊了她妈妈一样幸福。农历年的八月,丹桂飘香,女人嗅着淡淡的桂花香,心里美滋滋的准备迎接她的梦。一次又一次的阵痛,排山倒海一样撞击着她的躯体,那一刻,女人没有嗅到桂花的香气。于是女人用咬牙切齿一次又一次把阵痛旋转、扭曲成一朵痛苦的花,待放在脸上。并在每一层花瓣上洒上重重的露水,于是,床上分娩的女人成了一朵湿漉漉的痛苦的花。如经历了黎明前的黑暗,当一声婴孩的啼哭传来时,女人的梦醒了,脸上痛苦的花瓣层层绽开,女人看见了花蕊——沉甸甸的,又一个结实的,胖胖的,可爱的男娃!那一刻,女人心头掠过一丝失望,脸上的汗还未干,墙上女娃娃的画开始模糊,那个带着桂花香气的梦开始迷离,朦胧,渐行渐远······这也是我的娃!出于母性的本能,女人笑了,尽管心里含着泪。尽管多少年后,女人仍会不自觉的喃喃:有个女儿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