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女人
(一)
“这家人是姓曹吗?!”
一个略带尖刻、冷意的询问,像一把飞镖,从门外直接飞进我家院子。时值初夏,我和邻居们坐在院子中槐树下喝茶说话,正聊到精彩处,便听到了那句话。似乎,大槐树也被那声音震着了,落在桌上的影子晃了两晃后,大家便都收了声。
待我抬眼看时,一位美丽的女子正气喘吁吁地站在了我家的大门口。大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女人的询问给吓住了,都不知道该说哪句话才好。
“对,我们家是姓曹,不知您是来寻仇的还是来寻亲的呀?”我故意开了个玩笑,想打破一下这种尴尬。
“你跑得可是真快呀!”那个女人根本没搭理我,用拿着一只断了鞋跟的高跟皮鞋的手,直接指向了我的后面。
“你,怎么来了啊?”
这是我弟弟的声音。我转过头,看见他正满脸的狐疑,放下了刚刚拿起来的茶杯。
“怎么回事儿呀,这是?”大家也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
我再次回过头来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不速之客。
女人估计有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很美。她一头葡萄紫色的直发一直垂到腰际,穿着一件非常时尚的大红色低胸丝质上衣,和一件稍短的黑色裙子。那种裙子俗名叫“一步裙”。就是穿上它,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步子要小,步子跨大一点点就得摔倒。她手指纤细,指甲染成了鲜红色,连脚趾甲也都染成了鲜红色,苹果型的脸上长着一双杏眼,薄薄的嘴唇涂着鲜红的唇膏。我看看她,又看看大门后面那株正在怒放的红月季,只觉得一阵清香飘来,没弄清楚是她身上传来的味道,还是那花的芳香。
这么美丽的女人现在却非常狼狈,她赤着脚,左右手分别提着一只鞋,只是,是右手提得那只鞋,鞋跟断了。那只右手还是指着我弟弟,不愿放下。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情值得她急成那样。
从大门到院子不过几步之遥,我看得仔细,她圆睁的杏眼满含怒火,洁白的牙齿咬着鲜红的嘴唇,恨不得要吃了我弟弟的样子。
(二)
“我弟弟刚回来,你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我估计事情不甚妙,就把话茬又接了过来。
“你一出门我就追出来了,只不过差了那么几步,我怎么越喊你,你就越往前走啊,害得我一直追了二里路。”她依旧对我弟弟是不依不饶。
漂亮的女人脾气都不好,她越说越有气。
“我是真的没听见你叫我,再说,我骑得是摩托车,消声器又坏掉了,发动机的声音太大。”我弟弟认真地向她陪不是。
突然,我弟弟好像想起来什么事情似的,反过来问她:“你追着我到家里来干嘛呀?”
对,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大家好像也都想知道呢!我看到坐在桌子南边的二嫂还伸长了脖子,好像生怕自己听不清楚似的。
“你刚才多拿了我们一个门帘。”女人非常生气地说。
我突然想起来,我刚才让弟弟去买门帘了,原来,这个女人是卖门帘的。
“多拿了一个?我不知道呀,不是你拿给我的吗?”我弟弟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她。
“就算是我拿给你的,你也该看看啊?”女人转了转眼珠,说。
“你那门帘是用报纸包着的,捆得严严实实的,我怎么看?我只是看了一下颜色不错,再说,我们家厨房的宽度也跟你说了,你给拿的,说是刚刚合适的那一种。”我弟弟有些着急地解释着。
“回到家你就没看吗?”她又追问道。
“我刚刚坐下,哪里来得急看了?”
“真没看?别是看到自己多拿了一个,在那里偷着乐吧!”这个刻薄的女人,越说越刻薄。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那么多邻居都在,她竟然那样羞辱我弟弟,我真是快气死啦,就也叉起腰,用手指着她大声斥道:“你有完没完?!不要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啦!自己犯得错,往别人身上推什么?”她想反驳,我没有给机会,接着又提高了嗓门用眼睛瞪着她说:“我们是给了钱的,当时你自己给的货,别说是一个破塑料门帘,就是十个八个,我们一旦走出了你家的店,想不承认,你也没办法吧?‘出门就不认账’,这可是咱们山东地的老规矩!”
她咕唧了一下嘴,没再说什么,却不甘心,仍叉着腰站在那里。
“你说得那个门帘在我我房里,你自己去拿吧!我看到我弟弟刚刚放在那里啦,我们只要一个,多了的你拿走。”我用手指了一下方向,她就赶紧一步一扭地走进去将用报纸捆得严严实实的门帘拿了出来,当着大家的面,取开。我们一看,果然是两个。她也知道我们事先并不知道,事后也是真没看,所以,也不再咄咄逼人了。
“不能给她,这样的人,太不像话!”邻居们纷纷表示抗议。
这会儿轮到她尴尬了,站在那里,想拿门帘也不是,不想拿吧,还追出了二里路,连高跟鞋都跑断了。
“让她走吧。”说话的是隔壁的二哥,他刚才还一直沉默,不知道这会子哪里来得好心。
其实,我们也没有留她的权利,只是大家不太喜欢这个镇上的女人,她是太瞧不起我们了,实在让人厌烦,所以才想杀杀她的锐气。
“你拿走吧,我们可不稀罕,为了一个破门帘,竟然跑断了鞋跟,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她听我这么一说,也顾不得争辩,赶忙抱了门帘,赤着脚往大门方向一步一扭地走去,刚走了两步,抓在手里的一只鞋子又掉了出来,她赶忙回头拾起来,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跟坐在那里的二哥点了一下头,说:“二哥有时间到家里喝茶去哈。”再然后,就头也不会地走掉了……
(三)
“二哥,你认识她呀?”大家复又坐下之后,我喝了一口茶疑惑地问。
“你不认识她呀?”突然好几个邻居竟异口同声地问我。这一问,我就更迷糊了,好像大家都认识她,都跟她熟悉,反倒只有我才是个陌生人似的。
见到我这般疑惑,二嫂又问我道:“妹妹,你真的不认识她呀?”
天哪!怎么一回事儿呀?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啦!
“我为什么非要认识她呀,她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都有点急了。
“她是‘刘一眼’的媳妇儿,镇上的人谁不认识她,都叫她‘母夜叉’呢?”二嫂翘起了二郎腿,满眼都是不屑的深情。。
“‘刘一眼’?不就是那个在镇中心街东边,从北数第五家店的那个开‘万年福’百货店的吗?他只有一只眼睛的啊!”我十分不解。
“不是他,还是谁?我们原来在街上开蛋糕房的时候,他家的店面还小,只是一间房,卖点百货什么的,后来,人家发了,现在换成了‘万年福’大超市,光是房产在镇上就有十几处那么多呢,固定资产一千多万!”二嫂又有些羡慕地说。
“我们那时候跟瘸子关系很好,他结婚的时候我还去喝喜酒了。后来人家发了,我们倒了,呵呵。”二哥笑了笑说道。
“怎么又来了个瘸子啊?”我更糊涂了。
“‘刘一眼’是个瘸子你不知道啊,他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从膝盖上就截肢了,装着一条假腿呢。”二嫂一边说着,一边往自己的腿上比划。
听他们这么一说,我刚刚还没消的怒火不知道怎么的就突然没了,我一下子又开始同情起那个刻薄的女人来。
“‘刘一眼’那么差的条件,怎么就找了这么漂亮,又精明的老婆呢?这个女人很好啊,看不出哪里有什么缺陷。”我一边回想,一边问二哥。
“她呀,是个孤儿,从小寄养在她叔家……”在二哥娓娓道来的叙述中我知道了她的身世:原来这个女人才几岁的时候就没了父母,除了叔婶之外也没有什么亲人,所以,就被他们给收养了。可是,她叔有儿有女,人家能对她好吗?幸好这个社会有法律管着,不能杀人,要不,她早就被她婶子给害死了。好歹等到她长大,为了脱离苦海,她就自己找到了在街上开百货店的光棍儿——‘刘一眼’。她是那么说的:“不就是少了一只眼,少了一条腿吗,只要他对我好,就行。”
说着说着,二哥像个女人似的,话也多了起来,“这都是瘸子跟我说的。”
其实,我真的不喜欢二哥的措辞,他怎么能老是“瘸子”“瘸子”地叫“刘一眼”呢?只是,事实如此,也不好较真。
“这么可怜呀。”大家也都唏嘘不已。原来,大家也都只是知道这个女人凶,却也不知道她的身世。
“从小就缺乏家庭的关爱,难怪说话这么不正常,”我恍然大悟地说。
“别看她人品不怎么好,可是非常会做生意的,她家的货,卖得比哪一家都便宜。”这是二哥对她的赞赏。
“嗯,我经常去她家店里买东西,就是比别的店便宜。”好一阵子没说话的弟弟,也添了一句。
“最初,为了进更便宜的货,他们两个都要找好多地方呢,打车贵啊,舍不得,就是步行走着去找,‘刘一眼’的腿不行,走多了路会让假肢磨出血,她媳妇就背着他走,一走就好几里路,最后都累得直掉眼泪。两个人,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慢慢地攒起了钱,做大了买卖。”二哥回忆着他朋友告诉他的那些往事,不无感慨地说。
“他们干嘛要那么苦呢,再说,这个女人为了一个那样的男人,根本不值得呀?”我皱起了眉头,实在难以理解那样的事情。
“要强,这个女人太要强,小时候被人瞧不起,长大了想出人头地给别人看看。自己又嫁了一个那样的男人,不拼命能行吗?”二嫂插了一句嘴,“其实没意思。”
“你懂什么?”二哥白了她一眼道,不想让她再说下去,毕竟,“刘一眼”是他的朋友,有些话说多了不好。
“就是没意思!”二嫂不服气地说:“现在是富了,结果累出了心脏病,连个孩子都不能生,有什么意思?那么多的钱,将来给谁?别看她整天穿得像个妖精似的,到现在还是舍不得吃好喝好呢,顿顿馒头咸菜的,过得比普通老百姓差远了!”
“说得也是。”二哥寻思了一下,也不再顾忌什么,喝了一口茶后接着说:“现在好多女人都看着他们的家业眼红呢,这‘刘一眼’都过了四十了,还没有个孩子,要是谁能给他生个儿子,这家业,可就是谁的了。”
“那么难看的人,有谁愿意给他生孩子呀?”几个邻居不以为然。
“你还别说,想给他生孩子的女人多了,都冲着钱去的。”二嫂很有分量地回答道。
“那是,那是……”好像所有难解的谜题,只要给出“钱”这个答案,仿佛就是一定正确的了,在大家一致的赞同声中,我们结束了当天的话题,都各自回家做饭去了。而那一天的我,却一直没能平静,因为什么呢,自己好像也不清楚。
(四)
转眼小半年的时间过去了,阴历十月的某一天是镇上逢冬季交流会的日子,我和二嫂约好了去赶会,毕竟,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到过镇上的集市了,很是好奇镇上的变化,所以就拽着二嫂一起来到了街上。这些年,沿着206国道两侧,建了好多轻纺工厂。工厂多了,镇上也富了起来,主要是高大的建筑越来越多,在中心街入口往西的方向,沿着小河还建起了一幢幢的居民楼,农村的有钱人,好些都入住在了新建的小区里,过起了他们一直羡慕的城里人的小日子。他们平时的消费主要就在这条中心街上,因此,为了满足新小区人们的购物生活需求,中心街也是商户林立,店面成群。人们,也就在这买和卖的交流中,像模像样的过起了新时期的小镇生活。
我们是顺着中心街往北走的,一路上人山人海,实在是太挤了,连我们赶会的兴致都快在拥挤中弄丢了。好在快到最北边的时候,人就少了下来,我抬头看了一下路两边的招牌,刚好看到了“万年福超市”这几个字,门面很大,很气派。突然我想到了那个美丽而又尖刻的“母夜叉”和那个跟她极不相配的丈夫“刘一眼”。我记得还是在一九九五年的夏天的时候,我还来“刘一眼”的店里买过演草本,铅笔橡皮之类的东西,因为害怕他难看的样子,所以买完就走,也不敢停留。那时候,他还没有娶“母夜叉”,小店也很小,现在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不知道店主人和他的小店里面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还挺好奇的呢。
刚想拽着二嫂往店里走,就又冷不防地被她给拉了回去:“别进去!你没看到这里没有几个人吗?”
二嫂见我愣了一下,便又接着说道:“‘刘一眼’的媳妇才死了没有一个月,里面怕是不干净,知道的人都不进去买东西。”
“谁?死啦?怎么死的?”我简直不敢相信二嫂的话。
那个女人死了?怎么可能?她那像飞镖一样有穿透力的话语,还一直在我的脑子了绕来绕去的,跟我吵架讨要门帘的情形,仿佛就是刚刚才发生过的呢。
“别说那么大声,你没看到‘刘一眼’跟他的新媳妇就在门口站着吗,别让他们听见。”二嫂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往店里看了一眼。我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了“刘一眼”,这么多年他没怎么变老,只是胖了一些,肚子挺得老高,像是要生孩子似的。在他身边还站在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估计也就是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他们正笑容可掬地聊着些什么,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
“这个女孩儿有福了,‘母夜叉’死了,连个孩子都没生出来,这镇上所有‘刘一眼’的房产都是她的了,俗话说;能生坏了人,可就是别生坏了命,你看那‘母夜叉’拼命帮‘刘一眼’赚到的家产,都白白送给她了。”二嫂很是感慨地自言自语道:“医生跟她说不能生孩子,结果,这个要强的女人非要生一个,最后怎么样?才怀孕几个月就突然死了,120给拉到医院,根本没有抢救过来,一尸两命,多惨!”
我估计自己是冻坏了,使劲动了几下嘴唇也没说出话来。
“重要的是她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我们没有钱的时候死,给她烧纸我们还花了二百多呢,那几天你二哥还没有发工资,可是把我们急坏了,没钱的日子,可是真不好过呀。”
一阵冷风吹过来,我更加说不出话了,我看了看天,阴阴的,好像要下雪了。
冬季交流会过后,深冬就要来了,严寒是我最不能忍受的,可是,一年一年,我还是忍受下来了,人,总是要适应生活的,没有办法。
我缩了缩脖子,把衣服裹得也更紧一些,可是,却还是不停地哆嗦。二嫂见我不理她,便不解地问道:“怎么不说话啊?”
我哆哆嗦嗦地使劲从牙齿里挤出了几个字:“天……冷啊……”
之后,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我仰起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落进了眼睛里,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路边拥挤的人群正跟我一样,都在不停地抖着……
天,真的越来越冷了,越来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