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的女人
每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都感觉她比上一次见到的时候更苍老憔悴了,那张脸,就像小孩子啃过的半个苹果,然后经过半个午夜的空气抽干,对,就是那个样子。
她是姥姥家的邻居,打小和我一起长大的玩伴。
十八岁那年,奉父亲之命,嫁给了她的邻居,也就是我姥姥隔了一家的那户周姓的人家。结婚第七天,她的丈夫就参军远行了,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她只收到了丈夫发来的唯一一封书信,信的内容简洁,明快:我不会再要你了,你改嫁吧。
接到信的那一天,从她的脸上一点也读不到悲伤,她只是回娘家找来哥哥的马车,将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拉回了娘家。
那一段时间,这件事在小屯里炒的沸沸扬扬,几乎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最感兴趣的一个话题。
那时候,姥姥家门前二十米是大队的变压器,变压器下面的场地很空旷,每一个晚饭后,只要不是阴雨天出不了屋,这个地方就是闲人的据点。
男人们各自在家里灌上一袋烟,也有心眼多只带几张卷烟纸来抽蹭烟的,蹲了一地的大老爷们股嘎股嘎吐着烟沫,一帮孩子在这一地的男人后面嬉笑打闹,偶尔,会有调皮的孩子不小心碰翻了哪个男人,招来几声不疼不痒的辱骂,孩子们依旧打闹,撵都撵不走。
忙着收拾完碗筷,喂饱了鸡鸭鹅狗的女人们也急急地夹着手里的活来这儿嚼舌根。
女人们可不像那帮大老爷们,蹲在那像一群受审的犯人似的。
女人们都坐在了地上,有年轻的小媳妇会在家拿来一张报纸或者别的垫在屁股下面,这样的行为往往会遭到盘着两腿感受地气的那些女人耻笑,而有这样行为的人多半是外村刚嫁过来的一些羞涩新娘,可是,不足几天,那些报纸啊,还有什么别的布垫就会被扔到家里,她们也学会了盘腿,学会了撇腿,学会了在微凉的地面上大坐,这仿佛不是为了偎一屁股泥土而感到舒服,更重要的是你这样就可以融入到‘集体’里去,那些大着嗓门的谈话你就有资格掺入进去。
这几天女人们聊得起劲的当然就是那个刚刚离婚的小满丫头了。
当然了,小满家的所有人,还包括那户周家的人这几天都猫在了家里不出来,不管怨谁谁有理,这都是不太光彩的事儿。
这两家人一不露面,聊天的人真可谓肆无忌惮了。
“哎,今儿个还没见到小满啊?”
小眼睛?儿嫂总是这般地先切入正题,切入之后她就算完成任务,然后她只是听着,啥时候接不上头了,她再无关紧要的当啷一句。反正这些年因为闲话让人打嘴巴的,揪头发的那些事都刮不到她的边。
“就是啊,她是病倒了还是出门了呢?”
这又是一个心眼多的,不过稍逊于?儿嫂,这女人是改嫁到这个村的,嫁过两个男人了,多少有些为人处世的经验,不怕事儿,但是喜欢看别人有事儿,比如这件事还没有引起过或者矛盾,或者闲话的谩骂扭打,在这个精瘦得如一根咸菜条的女人心理,多少也算作遗憾。
“病个屁倒!都要乐开花了!你们知道吗?那小满啊,压根就不同意,我还听说,新婚之夜。。。。。。。”
说话的是膀大腰圆的李家娘们,大眼珠隔勒隔生地冒着金光,她欲言又止,等着那边拎着烟口袋往这凑的好事男人,也有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扒拉自己老妈的肩膀,挤进来蹲着呲牙等着李娘们讲下去。
这娘们一声:去!孩子们就哄的一声跑开去玩了。
“快讲,快讲,”身边的五十开外的林老太刚刚拔过两颗门牙,也顾不上漏风的声音,早已急得火烧火燎。
“你知道个啥?啥都显你。”那老实巴交的老李已经站到他家娘们身后,用膝盖顶着胖女人的腰。
“你碰我干啥?人家事都出了,就我不说,不还是有人会说嘛!你掐住我的嘴,还能去掐别人的啊!新婚之夜不让男人碰那本身就是个大事儿!”
胖女人这一讲,直把老李气得背着手没等散场就先自领着那条黑色哈巴狗回家了。
围坐几圈的男人女人们顿时开锅了。
?儿嫂看着这场面,抿着嘴,仿佛这般热烈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她已经放下了自己手里给外孙做的那花鞋,吱楞着耳朵,她想把听到过的再从胖女人的嘴里温习一遍。从一个人咬着耳朵那里听说和在大庭广众里分享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儿嫂决定这一次的听讲不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你家老李大哥净事!他回家了更好,省着瞎掺和!”那嫁过两个男人的‘萝卜条’正好挨着胖女人,她那鸡爪一般的黑手抓着胖女人的胳膊,有点急不可耐了。
“你掐疼我了。”胖女人瞪了她一眼,然后脸上带着众星捧月般的笑,她运足了气,要要开口了。
全场鸦雀无声。
一双双带着渴望的眼睛都投向了她,有的人眼里还有未来得及抹去的眼屎,仿佛生产队分钱时的贪栾神色。胖女人张了张嘴,咽回去了。
她哈哈大笑:“逗你们玩呢,新婚之夜?新婚之夜能发生什么事谁能看见呀,是不?天不早了,都回家把孩子哄睡,办自己的事吧。”
胖女人拍拍沾上尘土的屁股,也不管身后那帮伸长脖子斜楞眼的人们,扭搭扭搭回家了。
所有的人都知道胖女人肯定不是逗他们玩,肯定知道那个新婚之夜有什么事,但关键时候还不说了,为什么不说了呢?
一些遗憾,大大的遗憾,就像大喜然后大悲那般的遗憾,压在了人们的心理,尤其是?儿嫂,骨子里她是盼着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的,她是知道,但不能从她嘴里说出来,她等着看人们都知道了之后的那种群体反应,一定很过瘾!
可是,万没想到,这死胖娘们,最后的关头居然来这么一下子!
这个傍晚的聚会,注定了在很多人的心理埋伏了一个更为好奇的想法,那就是,无论如何,把这件事从胖娘们的嘴里抠出来!
后来我听姥姥说,那胖娘们是听周家大儿媳妇跟他说的,说小满结婚这七天根本没让周二碰她!这事搁在哪个男人身上也没法忍的,想想周二去了部队之后和她断绝夫妻关系也无可厚非。胖娘们说那天晚上在变压器底下真差一点把这事儿吐露出去,但是后来看到那些急得哈喇流腥的脸,尤其是?儿嫂那小眼睛眨巴眨巴的,她就忽然改变了主意,还是自家老爷们说得对,那么多人,就显你啊?我也不是傻透气的人,心眼慢多寻思一会儿。
小满离婚第二年的夏天,我高中的暑假再去姥姥家,看到了这个清秀却苍白的女人。(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该叫她女人,还是女孩更贴切一些)。
在我的心里,小满一直是个不错的姑娘,小时候我们一起坐在姥姥家满园的果树下面,等待着树尖上的经过日照的黄太平哪一颗变成了糖心,就举着杆子勾下来,一颗就相互推让,她总是声音很小:你姥姥家的,你吃。
我当然不会吃,就放在我俩身边的小凳上,那是一种难耐的诱惑,果实饱满,一半红色,一半带着金黄,仔细端详,会看到里面的果核黑籽。
我俩总是偷偷地看一眼这个果果,再往树尖上看一眼那满枝的果实,等待的过程,其实在孩童的心理,那也是一种煎熬。
我能够看见她通红的脸蛋,还有被果树缝隙筛下来的阳光烤出来的汗水,我想,在她的眼中,我也是那个样子吧。
这之中的时间内,我们俩都很安静,七八岁的女孩,在那个年代,都是很安静的。
终于会有另外一颗糖心熟透的果实打到地上,那是无法言喻的兴奋,两个小姑娘,会一人手心里握着一个红黄相间的果,咬上一口,瞬间就甜到了心里!
那时候,我每年放假的时候都去乡下的姥姥家,我只要一到姥姥家,自然地,姥姥家的前后果园,还有小满,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和人,这也足够我开心一整个假期。
小满十四岁那年,被居住山东的亲娘接走了。
我一直知道小满很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会丢下她不管,我也不去问,很小的心灵我就知道,问这个问题小满一定会伤心,我不想让她伤心,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小满在山东整整呆了一年就回来了。
再见到她时,感觉到她变了好多,她很瘦更加苍白了。
但是,令我惊讶的是她穿上了那个时候最流行的可以用来扫地的喇叭裤。
也许是她妈妈条件很好吧,我这一个一向对穿着比较麻木的女孩并没有过多的怀疑什么,只要再见到她了就好,不管这一年来她都做了些什么。
小满烫了头,很野的那种,但是,我总感觉到她有了更多的心事,她常常在和我聊天的时候,神情飘忽不定,我们依然坐在姥姥家浓密的果树下,每次回忆起童年的那些好玩的事情的时候,她就会流泪,她会说:永远不长大该有多好!
后来,我学业紧张了,有两年假期再也没去姥姥家,我在自己家中见到姥姥时会打听小满的事,姥姥说那个孩子从妈妈那回来就不爱吱声了,有一年她妈从山东邮来一张照片,不知道是谁的,小丫头躲在自己屋里呆了三天,谁也不知道那照片是谁,他爸爸因为她三天没吃饭要打她,她说打就死给你看!他爸拿她也没有办法。
姥姥说,等你学习不忙了,去乡下看看她吧,你俩好一回。
直到她离婚半年后,我才见了她一面,这一次,我给她带去了一条女孩都会喜欢的粉红色纱巾。
她已经出落得更加漂亮,只是,通身上下总有那么一点惹人怜爱的感觉。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手臂上有了四个烟头熨烫的痕迹。
“你学会抽烟了?”
我瞪了她一眼,然后将那粉红色的纱巾套在了高我一头的她的脖子上。
她用大眼睛紧紧盯了我几下,然后捂着嘴巴,眼泪已经唰唰而下,这个时候,我俩正在姥姥家后面的一片松树林里散步。
我知道,她的心里一定有事情瞒着我,她也许不想瞒着我,但袒露的同时又难以抵制重温给自己带来的伤痛。
我很纠结,不知道该问还是找话避开。
她说:“我离婚了。”
“我知道。”
“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吗”
“不知道”。
“你想知道吗?”
“你觉得说出来心里舒服,我就想知道。”
眼前一片空旷,好多棵被砍伐的松树已经拉走了,留下了一些参差不齐的树墩,远处的高高耸立的树上停着几只很小的鸟,唱着好听的歌,有白色,黑色,还有深灰色的蝴蝶飞来飞去,一朵朵好小的黄花散发着蒲公英淡淡的苦味,我俩在一棵放倒的大树上坐了下来,她慢慢地给我讲起了她的故事:
她说她很小的时候就羡慕我能有妈妈在身边,她觉得那可能是人生最幸福的事,所以在她十四岁那年,当有一天,妈妈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惊喜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妈妈说要带她出去,她几乎没有做过任何考虑就欣然同意了,那是亲妈,生了她身体的亲妈啊,无论随她走到哪里,都该是很甜蜜并且安全的事。
让她没有想过的是,就这一走,噩梦随之来临了。
“你知道她带我去山东干什么吗?”
小满停下了话,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那一刻,我看到她细细的眉峰拧在了一起,她咬着嘴唇,仿佛一定要咬出鲜血才肯舒服,我已经感觉到了巨大的悲愤在她的身体,但我猜不出来,我也没有时间和思维去猜。
我很害怕她的这个表情,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我是无法接受在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伤害,哪怕一丁点,我都不愿看到。
我有点慌乱,因为对她的心疼所致的慌乱。
我说:“去干什么?你能干什么?一个小女孩家家的。。。。。。”
“呵呵。。。。。。”她的冷笑里有了与这个夏季所不符的阴凉。
“她要我替她生孩子!我的妈,我那个亲妈!”
“你在说什么???”
我感觉我整个人懵掉了:“生,生什么孩子?你把我弄糊涂了!”
“我,和她找的那个糟老头子。。。。。。”
她站起身,扭头不看我张大的嘴巴,一字一句的继续说:“她做了子宫切除术,但是那老东西要儿子,她不能生儿子,就把我骗去了,把她的女儿骗去替她生儿子,可怜我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就这样被一个畜生不如的妈妈毁了一生!”
我知道我的嘴巴张得够大,因为尝试好几次,我都没能闭得上,闭不上嘴的同时,我也失去了声音,我只是晃动着双臂,想抱她,又不敢,那是一个满身伤痕的女孩,任何一点极其小心的同情都会让她隐痛不止!流血不止!
她转过身来,我没看到她流泪,她的眼里只有麻木,和一些足够淡定的茫然。
她解开衣服的拉链,一只手在里面掏着什么。
她拿出一个纸包,两只纤细苍白的手指打开那个纸包,她拿出一张照片:“看!我儿子,现在成了我妈妈的儿子。”
小男孩长得好帅气,好无辜,但是,那小男孩又好罪恶!好龌龊!
我真的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来接受这个几乎不能相信的事实!
我终于懂得了她为什么在自己结婚的七个夜晚,都不允许男人碰她的身体。也终于在她手臂的烟痕里感受到了那种天地动容的悲愤。
她说了这辈子不会再嫁人了,或者任何男人和家庭都无法温暖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又有几年没见她了,最近的一次是五年前,她的发丝已经变得花白,四十不惑的女人,风韵犹存的年龄,她却过早地如一朵孤独的小花,渐渐凋零。
如果她的妈妈还在世的话,哦,她一定已经不在世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