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一叶的《十三夜》
《十三夜》是近来读过的值得推荐的一本书。它是由日本明治时期女小说家?口一叶所写,共含十篇小说的短篇小说集。小说涉及的内容,多为少女的恋爱情怀,或者女子婚后的喜悦与苦衷。对于女性的内心情感描摹尤其生动,读过之后,好像亲自听过女子衷情的倾诉。
比如其中的一篇题为《吾子》的小说,写的是一位年轻的太太,生下小孩之后,内心温柔的母性被激发,看待身边的丈夫、仆人、厨娘,都产生了新的爱意的情感,自己的个性从而由娇纵变得宽和。文章是以这位女性的独白的形式写的,一开头她便说:
不管是什么身份的人,总不会憎恨自己的孩子。所以,如果我洋洋得意地夸称我的了不起的宝贝,大概要引人发笑。因此我不会大惊小怪地四处宣扬。可我心里头,对他却真是疼爱得不行,恨不得合十膜拜。
无邪的白净的小孩的脸,大约谁都愿意用自己的脸去偎近,人对于小孩的喜爱是自然的;而年轻母亲对自己的孩子,喜爱自然更要加深。那种忍不住总想去看看,总想去说说的,既欲宣扬又欲隐瞒的喜悦心情,这段文字描写得颇为贴切。
随着年轻母亲的自述,小说由这位小孩展开,渐渐涉及她生活的各个方面。她说到生下这个小孩之前,样样不如意。丈夫冷漠寡言,工作与交际的情况从不与她谈论,使得两人隔阂日深,甚至吵架。而那个四处说我坏话的丫头阿早,与技艺不佳,却偏爱顶嘴的厨娘阿胜,自然更加讨厌。
我那时以为自己无处不好,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因此把一切的冲突都归咎于丈夫,心里恨之不已;而且也怨恨我娘家的长辈,也就是养育我的恩人舅舅,他明知丈夫是这样的人,却把我嫁给他,害我一辈子受苦!我只是听从长辈之言而乖乖地嫁过来。这简直是推盲入谷。
但小孩出生那时起,她的心情就完全改变了。一种怜爱、疼惜的感情深深扎根在她心里;对于上天,感谢它赐给自己这样美丽可爱的男孩;对于丈夫,能够体谅他的苦衷,因为他的职业是律师,公事是不便与妻子谈论的,以防有人向她关说人情。她说:
而今,我深知如此,一点儿也不怨怀,反倒认为丈夫不同我讲那些话,才是称职的人;不管那时候我怎么哭啼怨怼,都不理睬我,才是丈夫的可敬之处。
丈夫自然还是原来的丈夫,她的心境的改变,当然是由于从新妇变为母亲之后,爱意增加,对他人愿意宽容和体谅了吧。整篇小说的语句之间都流露出母性的喜悦与恋爱之情。能够抓住女性细腻的情感,以温婉的语言予以细致的描写,正是一叶的小说的最大特色。
本书的其他诸篇,大都采用这样的手法,文笔有时厚重典雅,有时轻俏流畅,但对于女性情感的细致抒写,是一致的。
《比肩》一篇,写几个一同长大的少男少女,平日打打闹闹,拉帮结派,辱骂嘲讽,各不示弱,真挚的友谊却暗藏在这种嬉笑怒骂的生活背后。男孩正太跟人打架,口上十分逞强。但这天晚上女孩美登利过去找他,他却拉住美登利的袖子不肯放手,说:“奶奶大概去收租金去了,我一个人,十分寂寞。想给你看看跟你提过的彩画儿,有好多种呢!”原来他有时也替奶奶去收租,月光下走过河堤,屡屡感到寂寞,这正是十三四岁常有的感伤。这女孩美登利,因为姐姐是当红的妓女,她从小大大方方,用钱不计数目;有时甚至带领伙伴们到杂货店,让他们任意买,自己付钱。她不觉间恋慕上了寺院中的男孩信如。信如有次雨天路过她的家门,正好断了木屐的带子,陷入困境。美登利从窗口扔出一段红布带帮助他,而信如却没有捡起来。不久,美登利步姐姐后尘,沦为妓女,那段红布带便作为他们青春的标记,永远留在那个下雨的午后了。文章用轻松自然的语调,仿佛若无其事一般,却写出了几个少年匆匆逝去的无邪岁月,以及惆怅迷惘的恋慕,读来很令人怅然。
此外,《大年夜》一文,写替人做女佣,为了困窘而向主人借钱的女孩阿峰;《十三夜》写遭丈夫冷落,回父母处哭诉的女子阿关;《分道》写亲如姐弟的少年男女阿京与阿吉,阿京将嫁人为妾,阿吉素来被他人嘲笑,只有阿京待他如亲人,因此十分不舍;《檐月》写嫁给工匠的女子,收到老爷的情书,心里突起波澜。诸如此类,都是一些真切的动人的来自女性生活的故事。
以上的几篇作品,都是?口一叶在二十一岁至二十四岁之间写的,故而能贴切地写出年轻女性的情感。?口一叶出生于1872年,即明治维新后的第四年,由于社会变革,她的一生多经苦难。她十七岁时,父亲死去,她与母亲、妹妹三人以缝纫、濯洗维持生计。虽然生活艰难,但她仍入“茹之舍”学习古典文学;十九岁时决定从事写作,拜入作家半井桃水门下,不久发表初作《暗樱》。由于写作收入低微,生活逐日穷困,二十一岁时,母女三人开始经营一家杂货店,目睹与亲历了社会底层者的生活,对一叶的小说创作大有影响。从此时起,一叶仅能在经营的空余执笔,但创作的小说却越来越优秀。小说中对人物生活的描写,心理活动的刻画,都渐渐变得丰满准确。因生活过于劳苦,二十四岁时,她患肺病逝世。
李频
2012年10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