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自传》读后记
倘若读某人的书必指情出于衷,自字眼,意旨,词锋及语调上品味到令心灵舒放愉悦的东西,那么我读沈从文的文章不能说是由来久矣。高中时,教材虽节选出《边城》中最令人心神荡漾的一段,其后为争强好胜,也曾自己辗转借来《边城》的全本阅读——那时简直视读书如积贮财粮,数量的繁众可致心灵的安稳。——且我的故乡正在湘西,但我对所写的湘西风俗情致依旧很隔膜,集市上熟识人们的寒暄,买酒称肉时买者的搭讪与卖者的牢骚,以及村民们从浩浩荡荡的涨了春水的河中捞出木桌或小猪的盼望,于我都很膈膜,书中的人民是我永不能触摸到的。换句话说,我将他们当作艺术,却不曾认为那是生活。回头去想想,那些书不能算是读进肚里去的,而是吞进去的。
真正开始欣赏沈从文的作品,是当读到他的《连长》中写到厚雪压垮竹枝的一段,“两人便都听到外面的雪落地作极微极匀声音,又可听到屋后竹园大堆的雪下坍以后竹子弹起的声音。此外可是全无响动了。”心里仿佛有个遥远的记忆被唤醒了:在某个昏沉沉的下午,我确实是既听见雪落地的微声,又听见雪崩落后竹子弹起的声音,扑簌簌地响,让人轻易地就联想到竹枝摆脱积雪后,怎样婆娑地摇晃。我以为留意这种极轻微,哀弱的声音者多少有些寂寞,也似乎略懂得沈从文作品的“愁人的美丽”,同时怀有一股暗暗涌动的自信:他笔下的氤氲朦胧的湘西画卷,其实离我近在咫尺。学期的考试已结,天气正寒,我早将自己看作一只被学业和将来逼迫的笼中鸟,于是匆匆卷束行李作归程的筹划,又借来一本《从文自传》。在火车上看着枯瘦的树影一架接一架向后驰去,心情激荡难云,我想着我奔赴的是一个我从未涉足过却扎根在我记忆中的梦境,一个我生长于斯却从未读懂的圣地。车轮嗡嗡地响。
《从文自传》写的是作者二十年所过的日子,所见的人物,所听的声音,所嗅的气味。他要写他深爱的一片土地和这片土地养育的人民。这地方偏僻难寻,“按图索骥”一类的方法决不实用,它自古与外界隔离,钻营取巧等智慧尚没有聪明人传入此地,而原有的耿直坦质的陋习也不因受挫而绝迹,人民便按照最纯朴的方式生长生活着。这里的兵卒,土匪,河妓等人只不过与我们所见所知的兵卒,土匪,河妓共了名称,实则全是不一样的人物:兵卒纯善如人民,土匪仗义,河妓钟情。此地堪称传奇,但书中触动我的是另外一个,人的传奇。
沈从文出生于一个地主官僚家庭,父亲曾参与谋划刺杀袁世凯的义举,不幸事败,后在各偏远省市潜踪匿迹。沈从文对父亲的印象在书中很模糊,幼时父亲对他怀了远大的希望,平时极爱他。不料沈从文不久体现出他的顽劣和不自重,整天地逃学,从私塾中逃出去同一群小流氓游荡,用各种谎话对付家人和学校,且在撒谎上体现出出众的禀赋。他在广阔的天与地之间奔逐,触碰,观察,他就是这样的好奇。他后来一直声明,私塾外有一本大书,私塾里只有一本小书,他耐不住性子去读小书。“我就欢喜看那些东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许多事情。”
童年所见的事物多半是生动的,一切圆圆满满,令人快乐,但一个作家必定对人生有深沉的认识。沈从文逃了几年课,辛亥革命来了,给他上了一堂关于杀戮和悲哀的课。革命前风声便紧了,时常见人进进出出,说话神神秘秘。叔父在灯光下磨刀。孩子什么都不知,准备起义的人对沈从文一笑,他也跟着微笑,到夜里照常睡觉。可等到他照常醒来,却只听见他只能半懂的话:夜里他们杀败了,抬回四百一十个人头,一大串耳朵…..此后几天沈从文见到了无数的杀戮,村民的生死由掷出的竹挂判决,糊糊涂涂被捉来,说不上几句就被砍去了头。“我那时已经可以自由出门,一有机会就常常到城头上去看对河杀头。每当人已杀过赶不及看那一砍时,便与其他小孩比赛眼力,一二三四屈指计数那一片死尸的数目。或者又跟随了犯人,到天王庙看他们掷挂.看那些乡下人,如何闭了眼睛把手中一副竹挂用力抛去,有些人到已应当开释时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看着些虽应死去,还想念到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份颓丧那份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忘不了,也影响到我一生对于滥用权力的特别厌恶。”见惯了死便看懂了一半的生,沈从文从死中看到炎凉,以及一种奇怪的生存??模模糊糊的,仿佛没有真正懂得死的可惧,一面顽强,一面卑微如同草芥。
沈从文十四岁即背着包袱出门闯荡,乘一只蓬船漂泊至辰州,在一支地方军队中度过了在长条凳上睡觉的军旅生活。军队受命去清乡,便杀人,但杀的人不多,更多时候是军队扎营在匪寨之中,大肆酒肉。后又随军至怀化,沈从文此时正朝着一个小军官的腾达路上走。不幸因了他的“乡下人的蠢笨”,他遭逢女难,人生的路从此完全改了方向。无论是何种道路,沈从文都从艰辛和哀愁中走了过来,丰富了阅历,这都成了他作文之路的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