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的手掌

伯父的手掌有多大，只有我童年时的“屁股蛋”最清楚了；伯父的手掌有多么厚实，恐怕也只有我六七岁时的“屁股蛋”最明白了。我对伯父的最初最真切的记忆就是从我六七岁时耍水时被伯父痛揍开始的。

六七岁时，我的淘气是出了名的，经常与小我半岁的堂弟玩些大人们意想不到的花样。听说村子后边的一条水渠雨后发下洪水，我们兄弟俩兴奋地跑到了渠边，三下五除二脱光衣服、“扑通扑通”跳进去钻上钻下地戏水，快活极了，田野里都是我们喜悦的叫声。

干旱的黄土干旱了北方孩子饥渴的童心，遇到这样一汪洪水的我犹如孙猴子进了东海龙宫里，自然是新奇、快乐、不肯轻易放弃，玩得忘乎所以。全然不知那个高大的身影正从村后转弯处悄悄走来，而且越来越近。当我终于觉察到情况不妙时，机灵的堂弟早抱着衣服跑出好远了。听着几百米之外的弟弟狂喊，“二哥！快跑！快跑啊！”，我更是慌作一团，抓起背心怎么也套不进头顶。也就是几分钟的光景，我的左胳膊已经落到伯父铁钳似的左手掌里，同时屁股上疼辣辣的感觉告诉我伯父的右手正在那里发威。从渠边到家，我几乎没有一点点保护自己屁股蛋子的能力。胳膊始终锁在伯父的手掌里——对我来说，那是如来佛的手掌，逃不脱的。屁股蛋上的巴掌如雨点般落下——伯父毫不留情，五步一?、六步一掌，到底挨了多少巴掌实在记不清了。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让泪水在我的脸上肆意奔泻，扯开嗓子尽力哭叫。我想我当时的屁股蛋肯定比平时要胖上二公分的，红艳的像熟透的桃子。因为好长时间我都不能坐，而从那之后我自然也不敢再去后渠玩水了。而伯父呢，老鹰抓小鸡似地直接将我提溜回家，黑着脸狠狠地丢下几句话：“三的！你到底管不管孩子！让他在洪水里戏耍，多危险！”便扬长而去。回去后让和我一起戏水的堂弟的屁股蛋也应该尽享了同样的艳福。

当然，伯父留给我的记忆不仅仅光是被屁股蛋记住的。如果他还活着，今天应该是105岁了，站在伯父坟前，件件往事如颗颗晶莹的露珠，在心上滚来滚去，闪着温馨的光彩。我仿佛又听到了伯父温和的低语，嗅到了他指尖淡淡的烟草清香，看到了他那慈祥、朴实的笑容.......

我的伯父是一个慈祥善良、宽厚诚恳、朴实无华、满怀爱心的人。我的母亲常说，没有伯父就没有我们全家。在那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奇寒难耐的岁月里，是伯父每天从村公所带一块煤糕（煤与泥掺杂一起的燃料）送到我们家，才使我们熬过冬夜冷风的摧残，否则三九寒日里，全家人在那可以仰望到星光的屋子里将会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因爷爷的早逝，伯父与父亲兄弟俩的情感更胜于一般的弟兄。在我的记忆里，老兄弟俩常常在一起，三天不见也得两天见，而在一起时两人又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坐着，年轻时的我根本体会不到，这朴素的静坐，其实就是兄弟俩情感交流的最好方式。

伯父到我家不是直接进门上炕，而是先在院子里巡视一遍，再到储藏物品的房子里看上一会后才进门。我们全家早已习惯了伯父这样的习惯——他老人家是在欣慰他兄弟家丰衣足食的光景。

伯父常穿的是黑色的旧棉布衣服，纽扣也是细布条缝起来，然后打成结的老式扣子，人们管这纽扣叫“桃圪?”。伯父喜欢抽烟，长长的纸卷烟一根接着一根。父亲参加什么婚丧嫁娶的事宴时，会把人家给他的洋旱烟拿回来给伯父抽。再后来哥哥姐姐大了，经常会给买些纸烟孝敬伯父。所有这些，伯父是会心地一笑，坦然的接受。

伯父在我们村子里是个出了名的明事达理之人，不管谁家遇到什么事情总有他的身影在忙活。听父亲说，伯父在解放前当过村公所所长，解放后还当过村长，甚至获得过省级劳动模范的荣誉呢！

由于伯父是从旧社会兵荒马乱的年代中走过来的人，他见识了了炮火连天的恐怖场面，所以非常害怕当兵。忻口战役在我们村北边的忻口打了三天三夜阻击战，据说国民党中央军的郝梦龄军长就在此以身殉国。后来晋绥军、二战区中央军、还有八路军，交替在我们的村子周边活动。老百姓是深受其害、苦不堪言。所以，在伯父的思想里一听“兵”这个字那是没一点好印象，听说哥哥要当兵，伯父极力反对，一天要好几回的跑到我家劝阻我父母说：“你们就让他这样做吗？”由于哥哥意志坚强，伯父无法阻止，但那脸上足足沉了几个月的冰霜。

现在想来，堂兄二哥的入伍彻底摧毁了伯父的精神，直接导致了伯父的大脑渐渐退化。使得伯父失去了正常的思维，呆呆傻傻的，每天只牢牢地记住一件事情，那就是提着箩筐拾粪。开始时伯父一年下来能积好多的肥，交给生产队要兑换好几百个工分。而生产队好象并不在意伯父为集体所做的这些贡献，每次交纳肥料时总要将实际重量扣除掉一定的水分后记入账本。伯父虽然老大的不高兴，但却不敢与之理论，只在心里暗暗地纠结着，心想人还会撒尿，这畜生的粪便怎么会没有水分呢！到后来伯父越来越糊涂了，居然把垃圾和石块也当粪肥拾回来，让伯母哭笑不得。此刻，我实在不愿意用手中的笔墨触碰伯父那段阴霾般的岁月，但回忆却跳不过去那段让人心碎的日子。从那以后，一个缓步人生路、吃苦耐劳、温和忠厚的伯父，开始了他一生中最为苦难的日子。

我每次回家我都要看望伯父，而每次见面，总是难过地发现伯父的苍老和伯母的病情日渐加重。幽幽日影，淡淡壁尘，暮年的老人凄然默坐在板凳上的情景，令人忆来五内翻涌。那个冬天沉寂的下午，淡淡的日影下，我打量着满头白发，呐呐无语的伯父，心里好不难受。“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岁月就是这么无情，伯父原本健壮的身体，怎么会衰老得这么快呢？

如今，伯父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二十几年前莽撞率性的我，如今也已风尘满面，两鬓微霜。只是常常思念伯父，思念那段相濡以沫的贫困时光，思念那座角角落落都有伯父身影的院落，思念那慈祥关怀的微笑，思念那充满爱心的让我屁股蛋生疼的厚实而温暖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