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与我打招呼的老人

若是在乡间，很远的地方才能见到一户人家，见到人，一定是很亲热的，停下来，打声招呼，问问路，了解了解乡情，拉近心的距离，人情酽酽的，是很美好的事。

在城里，各色人等，交替呈现，纷纷入目，见得多了，反倒出现审人疲劳，对人，往往视而不见，大都匆匆的，且心怀戒备，人与人的距离很近，心却很远。

我的基本估计，除了与自己有着这样或那样关系的人，往往没有交点。在城里，这是常态。

但一位老人的出现，使我对这样的估计，产生了怀疑。

应该说，这是一位与我毫无关系的老人，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中。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位老人，硬生生的与我扯上了关系，使我不得不检视一下自己对城里人的一些看法，将自己心底卑劣的一面无情的暴露，被灿烂的阳光，照得有些生疼。

记忆中，办公楼不远处的一家小超市，是在十多年前就有的。超市里，常见一位老人。这位老人，精神矍铄，步伐急促，但腰杆有些弯，走起路来，如抢食的鸭子，一摆一摆的，看上去有些滑稽。

这本来是没有什么的，人老了，出现这样的体态，也属正常。

但就是这样一位老人，与我毫无关系的，见了我，偏偏要与我打招呼，搭讪几句。

起初也没有在意，以我惯常的做法，微笑，点点头，匆匆而过。我想，无非是想与我套近乎，搞感情投资，让我去他那里买东西。这是很多生意人的伎俩。

但我是一个内心强固的人，一般不会轻易受到诱惑。

我想，随便你怎么热情，我就是不上当，你奈我何？

回告妻子。妻子打趣说，他恐怕是看上你，想招你当孙女婿吧。我正色道：不要乱开玩笑！

就这样，十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去他那里买过什么东西。

但这位老人，就是要与我打招呼，就是要与我搭讪，我很不解。有时，是在超市门口；有时，是在路上。

“喂，老板，去哪里？”冷不丁的，他常这样问。

我提防着，甚至有些反感。但我对于老人，一般是比较尊重的，一般都会以礼相待。为此，一般都会得到老人的好感、好评。从小就如此。

“嗯嗯，啊啊”。我含糊的应着，如逃般，快速离去。脑里常想，他不是我单位职工，也不是职工的家属，更不是我的亲朋好友、乡亲，我也从来不去照顾他的生意，他却为何见了我总要打招呼？每次，我的回应都不热情，为何他却一如既往？我疑惑着。也许，他是见我长得温和稳重、一说一个笑、如弥勒佛般可亲、不会欺侮他这样的老人吧。

但他称我“老板”，我却听起来很刺耳。我不是什么老板，尽管长得有点像通常可见的小老板，但实际上只不过是个靠工资吃饭的货色，在单位也不过是个小中层，再说，老板，也不是我希望扮演的社会角色，我对做生意没有兴趣，他这样称呼我，不知是出于世俗的考虑，还是有意讥讽？反正心里怪糟糟的，挺不舒服。

有一次，听几个女同事议论，说这个老人有点不正经。有一位外地来的中年妇女，经过超市的门前，他非得叫人家坐下来陪他说说话，吓得那妇人仓皇逃遁。据她们了解，这家超市，是他的儿子开的，他常来帮忙。他好像是有老伴的。

我听后，对这位老人的厌恶，凭空又增了几分。

一次，为了接待上级领导，我匆匆的提了几瓶茅台酒，拟奔赴领导下榻的宾馆。到停车场必经超市门口，摩肩接踵的人群，让人有些烦躁。

远远地，我感觉到了有一双眼睛盯在了我的身上，让我感觉浑身不爽。

“老板，又吃喝去了哈。”

果然，到了超市门口，那位老人早就注意到了我，站在那里，似笑非笑的，说话带刺。

“关你卵事！”不知怎的，我冒出了一句粗话。老人一愣，我快速走了过去。

事后，我也有些后悔，无论怎样，他是一位老人，不应该粗语相向。

我以为，这样以后，他恐怕不会再与我打招呼了，可事实上并非如此。

在一个大热天，我顶着烈日去上班，脑里想着工作上的事，想赶快赶到办公室，争取一个下午处理完有关事宜。

“喂，老板！”

经过超市门前，那位老人又站在那里，并几步走了过来，想要握住我的手。

我的头脑有些发懵，也不自觉地伸出了右手。我练过鹰爪功，功力最好时，一爪下去，可将木课桌的桌面抓起几块木屑。即使是现在，与人相握，我若使劲，一般人都会忍受不住，龇牙咧嘴的，顿失反抗力。我想，何不趁此使劲握他一下，让他长点记性，下次如同陌路，不再烦我？

但我握住他的手时，发现他的手很温暖，虽苍老，但给人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再看他的眼，一点防范也没有，甚至有些慈祥。他的头发有些白，但牙齿完好。看上去很精神的。

我有些羞愧。

“有事吗，老人家？”我的语气变得温和，只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刚才有两个人到我这里买东西，打听你们单位的去处，我怕有什么事，就告诉了他们。怕误事。不知找到你们没有？”

“啊，是这样。谢谢您，老人家。我还没有看到。我去查查。”

老人很高兴，放开我的手。“我知道你们都很忙。赶快去吧。”

我的心里甚至有些感动。素昧平生，他却一直关注着我，而我，却一直对他心存芥蒂，甚至很不友好。

如果仅是这件事，就让我彻底改变对他的态度的话，恐怕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让我彻底改变对他的态度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的一位老乡，二十多年未见的，到遵医附院来住院，要出院了，才听说我在附近的单位上班，想来看看我。

电话联系上后，我准备去医院看他。但他说怕影响我的工作，还是他自己过来。由于第一次来这里，城里又闹哄哄的，便昏昏沉沉的，迷了路。

我到了约定的地方，许久不见，很是着急。便一面打电话，一面焦急的张望。可他的手机，估计是没有电了，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急得我抓耳挠腮。

正在这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又看见了那位老人，一面向我招手，一面高喊：

“老板，老板!”

我想，真会选时候，看我这么着急，他还来添乱。

我把脸扭在一边，装没有听见。

“老板，老板!”一声比一声急切，我只得面向他。

他已经一摆一摆的到了我的面前，更令我吃惊的是，他的后面，竟然跟着我那位“失踪”多时的老乡。

原来，老乡迷路后，问了几个人，要么不理，要么不知，到了超市门前，被老人发现。

老人问了情况后，便断定他找的就是我，虽然他还不知道我姓甚名谁。这时，他又远远的看见我站在那里。于是，便把那位老乡给我带来了。

“多好的老人啊！”望着气喘吁吁的老人，我不禁心头一热。

“多谢多谢！”我一迭连声。老乡也千恩万谢。

“没什么，没什么！我就看你人好！”老人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说完，摆摆手，转身，又一摆一摆的走了。

“老人家，高寿？”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高声问。在我看来，十多年来，老人都是这个样子，仿佛一点也没有变得更老。

“虚岁八十三，1931，辛未年的！”老人的声音，渐渐被街上的嘈杂声淹没。

哇，比我父亲还大一岁！

“我人好么？”十多年来，面对这样的一位老人，是什么东西让我防意如城、阻止我友善的对待他？至今，我连他姓什么都没有问过。

我目送着老人，思绪万千，有些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