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生育与我的教育故事
1997年夏天,我送完了初中毕业班,学校说你不能放假,组织学生跟着乡计划生育工作组搞宣传,不去的不发毕业证。(那时持初中毕业证或许不用进劳务市场,还能混进人才市场呢。)
那时计划生育工作大于天,如火如荼,喇叭里天天大喊:“18岁以上未婚女青年,谁还没有去乡计生办健康体检就赶紧去啊。”我教过生理卫生课,咋不规定14岁以上呢?
学生挨个被通知集合齐了,动手写标语,分配谁敲锣谁打鼓,谁领背口号……李芬芳来的最晚,上学时就这样。她父母是超生游击队,带着胜利果实“小六”常年在外东躲西藏,李芬芳在家照顾4个妹妹。
我突然想起还没有粘标语的糨糊,她轻轻说“我来吧”。她不会用我的液化气火,边搅面边浅笑着看那个火炉,温婉恬静地像个刚过门的贤惠新娘。我帮她打开火,糨糊打的稀稠适中,匀糊清透。
宣传车的高音喇叭铿锵有力地广播着计生政策,震天动地。大家排着队,跟在计划生育宣传车后,浩浩荡荡,你打我闹着把标语贴的房前屋后、电线杆上树干上花花绿绿。在他们眼里这跟政治、政策十万八千里远。我充当的是这群无知的拉拉队队长。
广播间隙,齐喊口号,别人喊得酣畅淋漓、青筋暴突,发泄着考试前积蓄的紧张压抑,我没见李芬芳张过嘴,默默呆滞地跟在队伍里。路过她家门口,不知谁喊了一句:“给她家多贴一张。”我突然感觉这标语像极了文革大字报,就赶紧催促走,赶紧走。李芬芳走到我跟前低声说:“我该做饭了。”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我听到的她的最后一句话。
几天后,计生办拿她家开现场会,扒了房顶,收缴了家里的粮食。他父亲迫于无奈乘夜独自偷偷回来看望孩子。当同事们都在祝贺我班竟然有5人被县重点高中录取时,噩耗传来,李芬芳握着通知书,在北岭服毒自尽了。
她和父亲争吵过,但结局是注定的,她上高中谁照顾妹妹、学费哪里来?躺在小小的坟茔里,听着荷塘边蛙鸣聒噪,继续默默等待着父辈来安排冥婚。记得初一作文里,她的理想是考上“青蛙大学”,我用红笔圈圈,改成了“清华大学”。
十几年过去了,不知道还有谁会想起这朵早陨的“芬芳”。
刚毕业开始教学,住校得自己做饭吃。附近南岗下有一条终年潺潺流淌的小溪叫南沟,下午放学我会像村妇一样端盆儿衣服去溪旁洗。其实衣服是个幌子,图得是一份闲情雅趣,顺带抓蟹摸虾,怕村妇说二十多岁的姑娘不着调。
春夏,沟两岸的菜长得鲜嫩,青翠欲滴,一碰就能流出一股水。菠菜长得齐膝深,地头草庵子里住着在此养鳖的杨大爷。
“我要5毛钱的菠菜。”
老人呵一声说:“你能吃多少?随便拔吧。”
“我今天回家,家里人多。”
大爷起身淌到地里低头拔菜,“喜金今儿逃学了没有?”
“没有”我赶紧说,我知道他没有指责的意思。
杨大爷家穷,四十多岁才收留了一个在附近砖窑打工的四川女人,有些智障,生了喜金、喜银。我当初不知道他们是一家,入学填中学生登记表,问喜金家里几口人,喜金认真地问:“算俺爸不算?”“为啥?”“他在鳖坑住。”全班笑的人仰马翻。这和我在学校住是一个概念,鳖坑是他爸的工作场所,再说我问的是家里几口人,他爸整天不住家,我也跟着笑就不应该了。以后逢有人恶意问:“喜金,你爸呢?”他就逃学。我总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
说话间就拔了一大堆,我一试,两手环抱都抱不住,“太多了,我要2毛钱的吧。”
“两毛钱也是这么多。”他硬要找回我3毛,我赶紧跑。
在农村能让一个家庭勇于付出倾家荡产的代价去违反计划生育的,就是生男孩。没有谁一连生几个男孩后还锲而不舍地要生女孩,农耕时代男性就是生产力,如今依旧保守地认为男性才是正宗传后人。
80年代初,爸爸在老家沟壑纵横的村边找了一片平地,准备了沙石盖房。不想村里的一个小干部仗势自家男丁多,硬要抢占那片儿地。争吵、村委会一次次调解……僵持了多年。
自然孩子也参加保卫战,每天放学就去看护沙石。小干部家一串4个小子,老大和我同班,4个泥猴故意把沙子扑腾到沟里,我在旁边无济于事地骂。突然,老大在沙堆上冲着我的方向撒尿,旁边的男同学哄然大笑。那年代不和男同桌在桌上划界线都意味着你思想不纯洁。于是放学路上结伴起哄、流言蜚语喊得我的童年一片灰暗。
沙子随风早没了踪迹,石头堆缝里长满荒草,见证着一场没有结尾的争战。爸爸心意已转,把所有精力与财力用在我们兄妹读书。如今都各有成就,父母移居北京。
几年前,我回到老家教学,更巧,教到了“老大”的女儿。那是个先天遗传地快乐的没心没肺的女孩,不能用“无忧无虑”这词。上课10分钟,“老师,我尿诶。”尿字从她嘴里一出,我敏感的神经反射的信息跟20多年前一样剧烈。20多年前我不能制止她的父亲,轮回到今天我能施令他的女儿。“刚上课,等会。”意外发生,同桌报告她尿裤子了。教室里很静,我怔了,随即若无其事地说回家换衣服,她讪讪地离开。不知道怎么结束的那节课,我觉得我让她重演了我的羞辱,一辈子忘不了。
接连几天,风平浪静。我该遗憾还是庆幸,她生在男女小朋友可以相互拥抱的年代;她没有我那般的敏感;她有没心没肺的快乐心胸。我希望她是表面装出来坚强,幼小的心理却和我当年一样充满无助和神伤;但良知敲击我又企愿她是真的依然快乐。
偶见她的父亲,蹲在家门口,蓬头垢面黯然无神——没有当年他老子神勇,违反计划生育,抛家舍业倾家荡产,却连生了三胎女孩。阳具在他心中、更甚至他家族世代的观念中,是最神圣的武器,因此当年他自觉曾取得何等辉煌的胜利,因此如今他自觉无颜立于人前。
人一旦被自己的思想束缚,何等可怕。
也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