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的南瓜

村里的人都在忙碌。

开春了，雨水暖和了，得抓紧把田里的土翻个遍，灌满水。然后，牛套上犁耙子，挨个耙几个来回。土块都碎了，烂了，就等着第二天插稻秧。

秧苗早在专门的秧田里侯着。眼看村里所有的田都会属于它们，个个拚命地长，蹦一尺来高。苗子育得好，长大后收成就多，它们的脸上也光彩。村里人也会三天二头夸它们，还开着会谢它们。把大小功劳都记在本本上，等着给来年的秧苗再一阵显摆。

碰上周末，跟村里的大人一样，小孩子没一个能闲着。十几岁的人，也算半个劳力了。去生产队干上一天，也能挣三五个工分。可我不行，不是我懒，因为母亲横竖不让干。为此，我就跟她争。最后，母亲作了些让步，同意我把自留地上种的南瓜照料好。

我很乐意地接受下来。这样，别人下田插秧，我就上南瓜地忙乎。总共百多颗南瓜苗，却整整耗去我三个月的光阴。当然，除了周末，其它都是放学回来挤的时间。

南瓜地距村子并不远。紧挨在旁边的是村里惟一的那条小溪。虽说它小，而眼下这一段，足有三米多宽。小溪是村子的命脉，一年四季水流不断。它养活了一村二百来条命以及所有的牲畜。它是村子永久的依靠。

南瓜苗受雨水的恩宠可劲地长，也在我的期待中，从稀疏的影子汇聚成一片浓浓的绿茵。但是，问题也紧随着一同长了出来。因为狭长的一垄地，南瓜藤翘着脑袋到处爬，已经没有可去的空间了。

母亲的意思，要在小溪上搭棚子。这样，现在的藤和以后的瓜便有了足够的场地。于是，项目马上就起动。家里闲置的毛竹全都搬了家。几天后，整齐地躺在小溪上，静静等待着南瓜藤张扬的身影。

棚子在那里等待，我却不能，还得继续做些什么。也为了以后享用时的味道更多些甜美。因此，接下来几天我干着同一件事，就是把家中的猪屎羊粪全往地上挑，然后，一把一把用手抓着，撒到南瓜的根部周围。虽说那气味让人作呕，我一点不喜欢，可南瓜的根喜欢，那是它最爱的营养。

我知道，那些天累得够呛。但我更知道，南瓜为了表示感谢，白天黑夜的疯长。那天放学回来去地头看的时候，它们竟然已经爬到竹棚中央，在向我招手。而且，满地都是鲜黄亮丽的花，张开喇叭唱着什么。

又是一个周末。露水倾尽了早间的滋润。

这一天，我的等待终于变成青青的小南瓜，变成了枝叶间挂靠的一个个稚嫩的脸蛋。我不知道它们是在梦中还是醒来了，那么安静而完美。我想，它们都在听阳光说故事，关于明天的或者和我的期望一样的。

愉悦的心情自然不需太多的文字，何况小南瓜也听不太懂。除了让母亲也分享一些，更多的守护和等待是我日后惟一的责任。

转眼间，南瓜露出了成熟的模样。走进掩蔽的小溪，满眼都是熟透的南瓜，我估摸着有三百多个。母亲曾多次催促，要我有选择的开始采摘。但每次都被我断然拒绝。理由很简单，让它们再成熟些。反正它们没什么事，在地头在家里一样都是呆着。

其实，心底想的根本不是这样。我以为，南瓜是不会说话的生命，但是，它们每天和溪水一样快乐，安静的享受阳光。每次见我走近，都那么用心的看着我，跟我道个安好。虽然，我仅仅陪伴了三个月的时间，但对它们来说，却是倾注了一生的心血。怎么忍心终止它的呼吸，为什么不能多一些生存的时间。

只愿它们懂我的心思，去享受剩余的日子，直到慢慢的老去。那时候，再带回家，住进房子里，也算是给它们一个圆满的归宿。

然而，世间的事总是无法预知，就像人生的许多坎坷，我们无可逃避。这就是命运。

南瓜更是如此。它们的生命在持续几天的大雨中，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无人注目的午后，突然终止。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场迅猛而巨大的山洪袭卷村子。掳去了几条人命，埋葬了全部农田，也带走了我的三百多个南瓜的冤魂。甚至，那条总也闲不住的小溪，也几乎找不到踪影。

那些天，村子一直在哭，被层层忧虑压迫。每个人都赶去已是荒滩的地头，这里掘个坑，那里挖几下。似乎在寻找什么，最后又停下来，好像没有自已想要找的东西。

我知道，他们或许在找寻那天曾经留下的一个脚印，一株熟悉的稻子，或者忘带的一块擦汗的毛巾。可是，再也不见了。就像我熟透的金黄色的鼓起一条条麻纹辛苦了一生的南瓜。现在，仅剩一方埋葬着念想的乱石滩，再无所有。

在我看来，生命的模样，行程的长短，最后不是自已说了算。在自然面前，人就是块面团子，它想捏成啥样就啥样，捏多久就多久。好比突然蒸发的南瓜，只是做了一个很短很小的梦，那么美，那么不舍，可是，没等醒来，咔一下被捏碎了，一条可怜的小命，连个埋葬的地方也没有。再想想，都是我的过错。为什么不能让它们早些回家呢，我以为，过份的施舍象是一种罪孽，连同虚伪的等待。

第二天，村子又忙碌起来，所有的人都在忙，连同几头苍老的牛。我也不例外，学校临时放假。不管怎么样，村子要活下去，必需从头再来。

很长一段日子，南瓜总在我的梦里出现。

（背景，197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