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的故事
字写的不好，有时候也让人难为情。我的字就写的不好，所以希望孩子能写好字。可世上的事往往这样：“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上天好像故意跟人作对，不让两孩子写好字。为孩子写字，我打、骂、劝的方法用遍了，不顶用，气得没了脾气。妻说：“这是遗传，没治了。”母亲数落我说：“……娃们的字儿比你小时候强多了。为字写不好打娃们，羞不羞？我要像你这样，写不好就打，十个你也打死了。他们一天作业多，哪有时间练写字。像你小时候，一天写不了两片作业，字早练好了。”
母亲的一顿数落让我面红耳赤。可想想母亲说的也对，她真要像我这样动不动就打孩子，十个我也打死了。唉，算了，有些事自己不经历过，是不会明白其中的道理。也许这是人长大要付出的代价。就让岁月帮助他们认识自己的错误吧。但愿他们为成长付的代价不要太大。将来能少走弯路少吃苦头。
我字写成那样，完全怪自己没听母亲老师的话，有时间练习写字却没有练习。老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人的话是他们人生经验的总结。现在我实实在在尝到不听老人话的苦头了。成长的道路上，有这么多人关心我教诲我，是多幸运的件事。可我却把他们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以至辜负了母亲和老师的期望，一次又一次的让他们失望，多么可悲！二三十年过去了，看看自己的字，想起他们不倦地教诲，就觉得对不起他们。可是后悔已经迟了，人生路上是没有后悔药买的。
我的字不顺眼，不硬气。不过能看清楚，不影响人们阅读。跟身边人写的比，令人汗颜。他们的字，有的雄健有力，有的古朴典雅，有的空灵秀气。排在一起，或大或小，或疏或密，错落有致，美观大方，很耍人。有时候遇到固执的人要我给他填写什么表，不得已献丑，我便像小学生完成作业一样，慢慢的一笔一画的尽量写的大气工整些，写完了心里还常惴惴。等仔细检查过，没有差错，不会对人家的事有影响，心头的石头才落地。所以在人面前我是最怕写字。这也算是藏丑的一种方法吧。说实话，这点可怜的自尊，常常害得我挺苦。
不过，近几年，我的字长进不少。有几位小学、中学、师范里的老同学见了，吃惊地说：“字长进不小啊！”能让二三十年前的老同学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你可以想象我原来的字有多丑。用母亲的话说，是苍蝇肠子。苍蝇肠子见过的人少。但从这名就知道有多难看多恶心了。
母亲没读过书，不认得字，却关心我的学习。我六岁就到村子里的教学点上学。一个老师管着三个年级二十几个人，我是最小的学生。父母农活忙顾不上照看我，怕我一人在家出事就送去学校。不为读书，为了有人管我（学校规定七周岁才能上学）。那段时间我没有好好学习，上学的大多数时间是和另两个同学在老师家的门道里（学校就在老师家里）背诵一到一百的数。冬天我们三个就挤暖暖，练摔跤。夏天玩的就多了，看蚂蚁打架，跑出去摘果子，到人家菜园子里拔胡萝卜……。一天尽顾着玩，字儿没认不得几个，也没写几个。母亲隔三差五地检查我的作业，看我写字了没有，写的好不好。在母亲眼里，念书就是写字，字写的好书就念的好。
检查的时候，母亲舒展的眉头渐渐皱在一起，长叹一口气说：“儿子哎，你写的这是字吗？是苍蝇肠子，是爬在一块儿的狗扎扎。（一种长了四条腿，极善于弹跳的昆虫，有触须，尾巴，样子难看。）字儿都让你写变形了，你是咋念书的？老师教的时候你听了看了没有？”
我嬉皮笑脸地看着母亲，充耳不闻。我是母亲最小的孩儿，她舍不得打我。母亲的打就像是挠痒痒，我不怕。
“你写的字儿，横竖不分，笔画全是弯的，不是伸胳膊蹬腿就是缺胳膊少腿。看清楚了慢点写，成吗——？屁股后面有狼追吗？心思不往正道上用，大了你能做啥？”母亲一面用手指指点着本子上的字儿，一面戳着我的额头说。看着我满不在乎的死皮样子，声音越来越高，心中的起气越来越大，后来气得手打颤，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声音也抽噎了。可是她忍住没打我，她知道我的牛脾气，打了不会顶用，反而把自己气个半死。
我不怕母亲打，却怕她哭。于是，一边用脏兮兮的小手去擦她扑簌簌流下的眼泪，一边装出后悔痛心的样子低声说：“娘，你别哭，我以后慢慢写，好好写，听你的话。”
这样的保证我打过好多次，母亲将信将疑地大量了我半天，破涕为笑，用手抚摸着我的头说：“乖儿子，儿子娃说话要算数。以后好好写字儿，看着书，写慢点，把横写平竖写直，写字就像做人一样，方方正正有楞有角，就好看了。书念好了，人人夸你，娘脸上多有光啊！”我使劲的点着头，好像把她的话铭记在心里了。其实是哄她高兴，母亲高兴了我就可以到外面疯玩去了。
“老师教的时候，你咋学的？”有一回，母亲见我承认错误的态度诚恳，就想乘胜追击，想挖掉我思想深处不好好学的根子。
老师上课的时候，我不都在门道里背数字，玩儿吗？偶尔上课，玩过的那些好玩儿的，听到的有趣的事儿就会像电影镜头一样从眼前闪过，把我的思绪拉向广阔的田野。窗外的飞鸟，虫子的叫声，都牵着我的魂儿，叫我的心里除了玩儿还是玩儿。可这样说还不把母亲气死，万一母亲告诉老师，我的好日子就走到头了。再也别想私底下玩捉到的虫子，跟小伙伴扮鬼脸，在门道里逍遥自在了。
“老师咋教就咋学的。”
“真的？”
“不信你问老师。”
母亲看着我，沉思了半天，好像在考虑我的这句话有几分可信度似的，然后摇摇头说：“写作业的时候，急慌慌地又想啥呢？”
“写慢了，心里急。”我说。这是大实话，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啊，上树捉鸟，看虫子打架，撒尿和泥塑小人，溪边玩儿水……，好玩儿的太多了。怎么能静下心做作业呢。那多枯燥没意思。每次写作业，我都恨不得一笔写出两三个字来。那里还能顾得上字写的是对是错，好看不好看呢？
母亲摇摇头叹了口气说：“玩儿就那么重要？以后别老想着玩儿，慢点写行不？”
“行”我坚定地说。
这些都是我的权宜之计，从来没想过要兑现它。大概母亲也从没相信过我的这些鬼话，农闲的时候，只要她有空，总自己监督我写作业，再三地叮嘱我“看着书，慢点写——慢点写——”。于是我就坐在那儿装模作样，慢点写慢点写，心早就飞到了外面，跟伙伴们玩去了。好在母亲忙守我的机会不多。所以字还是写的马马虎虎，长进不大。不过多少有点字形了，让母亲高兴地不得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我就转到中心学校去了。遇到了对我的学习和写字有重要影响的桑老师。桑老师写一手好字，他用不同颜色的粉笔写的偏旁部首组成的字，非常受看，一个字就像一幅画。不知是受他字的影响还是怕他的严厉，他教的学生字儿都写的好，唯有我是个例外。
桑老师对学生要求严格。上课不认真，作业写错了或写的潦草，往往会用教鞭惩罚学生。打的很痛，叫你能记一辈子。所以挨过一次打的同学都不会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有一次，写“吃”，我把右边的“乞”写成了“气”，他狠狠的在我手掌上打了两教鞭，我强忍着没哭出声来，眼泪没忍住，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在婆娑的泪光中，我看见两条打的印痕，吹泡泡糖一样呼呼地肿起来，有的地方像要流出血。同时他还用教鞭敲着桌子数落我说：“吃是多好的事，有得吃就该高兴，你还吃出气来了，怪不怪？我让你长点记性，看你以后还吃不吃出气来。”惹的同学们哄堂大笑，我则站在讲台上面红耳赤，恨不得地上有一条缝钻进去。但桑老师的这几句话却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让我受用无穷。以后写字就特别注意，尽管扭七列八，但各部件保证齐全，生怕出错挨打。我的字写的潦草，每当他拿着教鞭数落（其实是吓唬我，真没打。）了我一顿。接下来的几天，我的字写的就认真了，偶尔还能得到他的表扬。过不了几天，只要他一段时间不过问，我粗心潦草的毛病就又犯了，这样的情景隔几周就出现一次。可他却从来没有因为我字写的潦草，粗心打过我。可能在他看来，字不好不是知识性的错误，不影响一个人的前程吧。
这一年在桑老师严厉地管教下，我语文、算术都考了八九十分，得了学生时代唯一一次“三好学生”。到了二年级，桑老师就不教我们了，这让我高兴，从此不用担心课堂上玩，作业写错挨打了。母亲知道了却闷闷不乐，在母亲看来对我这样“三天不打上梁揭瓦”的主，是该有个严厉的老师好好地管着。
母亲的担心从我的写字看是对的。桑老师教的时候，我虽然粗心潦草，但因为怕他，多多少少有所顾忌，写的字不至于有太大的脱形。自从他不教了，我就没在写字上用过心。现在想想太不应该。以后桑老师见了我，也问过我学习写字的情况，因为他不教了，他的话就成了我的耳边风，大多数情况我什么不说，低头红着脸跑掉了。
以后我的字儿还是笔画该长不长，该短不短，横不像横，竖不像竖，依然像“苍蝇肠子”。怪不怪，那时的我居然一点都没觉得难为情。每次母亲唠叨的时候，顶嘴说：“念不下书，字写的好有什么用。”这是多么错误的想法。记得桑老师曾说过认真写字，是治疗粗心潦草毛病的良药，是克服飞扬浮躁性格的灵丹。我居然没听进去。母亲天天唠叨叫我好好写字，大概深意也在这儿吧。可惜年少的我，不能体会她老人家的心情。
后来我常想，如果一年级遇到的不是桑老师，我恐怕是考不上学的。因为怕他打，我才敬畏他。这以后才会尽力约束自己的行为，检点自己的想法。才没有犯下悔恨终生的错误。
上师范时候我又遇到了一个关心我写字的人——班主任王晓军老师。他曾经给我买了好多写字本，让我一天写一片字，交给他批阅。当时我很感动，暗暗下决心说：“我一定要把字练好。”从这以后我每天抽出一定的时间练习写字，每天一篇，第二天早晨上课的时候交给王老师检查。可是王老师给的本子快写完了，我的字还是原来的样子，没一点起色。渐渐的我失去了耐心，就写一天不写一天的，给老师检查的次数也渐渐少了，后来老师不要就不交了。一次王老师找我去说：“你将来是做老师的，这字不练不行。写字和做事道理是一样的，要有毅力，贵在坚持。你的字写了八九年，想一两个月练好不可能，要有长期练的准备……”我知道他说的对，可我就是缺乏耐心和毅力，坚持不了几天就又故态重萌。王老师看他的督促效果不大，就彻底失望死心了。现在我还能想起他当时那失望的眼神，听出他叹气时的悲哀。从这以后我就怕见王老师，怕他上课时的眼神，我总觉得那眼神里有一丝深深地失望，不，是恨铁不成钢的绝望。路上见到他要么远远地躲开要么头一低让过去。总觉得辜负了老师的期望，无颜面见他。只是在做他教的数学作业时，尽量写慢点，写工整些，算是给老师一点安慰，交代。也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些。
王老师大概注意到了我的这些变化，此后就再也没有跟我说起过写字的话。但我依然深深地感受到他的关心，感受到他的目光穿过时空，密切地注意着我。因为在数学作业本上我常看到他写的一些有关我字写的好坏的批语。如“好，字有长进！”“注意字的结构！”……
从此，写好字，就成了我的信念，我的负担。想起自己一次次让母亲，桑老师，王老师失望，就悔恨交加，骂自己没出息，恨不得剁掉手指头。然而，无论怎样恨自己，骂自己，那字还是那样子，难看，恶心。我才觉得对一个读了十几年书的人说，写这样一手字，是多大的失败，讽刺。那不是写字，是糟蹋字。以前我居然没有难为情过。
我终于明白母亲和桑老师王老师为什么对我的字耿耿于怀了。他们盼我写好字，更盼我学好人——能认真地做人做事。
后来当了老师，看着黑板上写的狗扎扎一样的字，我真是羞愧难当，不知道该怎样要求学生。我的眼前就又浮现出母亲他们的模样，仿佛听见他们说：“慢点，写好了。”以后，写字的时候仿佛身后始终有三双失望的眼睛盯着我，时时提醒我，让我不得不慢，不得不一笔一画地写。没想到几年过去，这字居然有点模样了。
唉，我的字最终在他们的关注下写的有了起色。我真该好好的谢谢母亲，谢谢桑老师，王老师了。我想，这也是对作古了的母亲和桑老师最好的纪念，是对到南方下海去的王老师最好的安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