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的南京
我辈之于南京的认识,多半是夫子庙、新街口、中山陵、梅花山、莫愁湖是也。即便如此,六朝金粉的古城无论任何一笔下生花之人亦实难道尽也。
即便是分别都写《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朱自清和俞平伯与刚逝的仿若“五四旧人”的黄裳比,实不及其之一二也。
我说的是那种“萧散淡永”的意趣,博通古今的学养,黯然又怡然的情性与心胸。其之写南京散文诸篇,与张恨水先生的《独鹤与飞》并立我心怀。
依然不知散文怎么写,看了一些关于散文的理论和主义的阐述与论争,实不得其妙。于是,我想,世间万事千情,只要你可意会,皆可入散文也。莫言仿佛云:“无论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还是伤痕文学、新写实主义、新历史小说等,其实还是脱不了小说的人物、情节与环境罢了。”散文呢,只不是秦牧、杨朔、刘白羽那样的“江湖”,但“形散而神聚”的传统,或叙事或抒情或议论足是也。
还是看看黄裳的南京。
黄裳先生写游,不像一些今日的所谓作协会员或笔会或集会到一个地方吃喝玩乐一番,临走拿些纪念品或是拿些资料回来整一篇游记以示自己和什么文名卓著的一起喝过酒聆听过教诲而如沐春风,所以自认为自己的作品亦是人间好文一篇,认真读之,因为没“气”,实乃马季一个小品所言“自大一点就是臭”也。
先从鸡鸣寺说起,“在北风中捱过了三刻钟,车子在一片陡坡前停下来,一片红墙蜿蜒在高处,一段曲折的台阶衬得山门高高的,远远的,慢慢地踱上台阶……山门两侧的红墙上墨书着“大千世界,不二法门”两行字,一种娟秀而又阔大的气势,很和谐地给人一种美的印象。”
带着期待,和黄裳先生的娟秀而美的心境我站在鸡鸣寺的台阶上,我和晨并立仰望,他言及中学时代在台城背后的玄武湖岸边每天的锻炼,内心有一种沧桑感。如今鸡鸣寺对面的市政府也搬迁了,我笑言是把“热闹还给孤寂”。只是如流的人群提醒我,这座名刹不会孤寂,来求来修来观的人年年如是,只有梵音如旧,醍醐灌顶一些人。
黄裳在鸡鸣寺的哼唱也让我别样感怀:“……玉树歌残春似水,景阳钟断梦成丝,旧情更向何人说,惆怅城头落照时”。确实,城头落照,鸡鸣寺与玄武湖尽在眼底,暮色苍茫里,恍然如梦,六朝烟水涌上心头,只在那时让心静默成一块石头。
莫愁湖,我亦去过几次,皆没有黄裳般闲寂情怀:“在这里喝喝茶,女侍拿来瓜子,开了窗子,湖风飒然,远处清凉山在月光下一片红色,上面覆了一小片青翠,倒还是个休息的好地方。”其且引用何绍基诗句“湖山自有佳节时,儿女宽心且莫愁”,是啊,我们在这样的湖光山色里,莫愁,亦莫言,只默默地端坐“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只任心绪悠悠,万千凡尘皆在脑后,又复何求?
前些日子也在翻关于秦淮八艳的书,细数过去:柳如是、顾横波、马湘兰、陈圆圆、寇白门、卞玉京、李香君、董小宛,皆冠绝一时,美艳逼人,多才多艺,尤其在气节上巾帼不让须眉。
最刚烈的李香君,有孔尚任的《桃花扇》为证。动人的董小宛,聪明灵秀,窈窕婵娟,为“针神曲圣”,与复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襄相恋,历经种种,最后葬于如皋影梅庵。坎坷多难的陈圆圆,也博得了一首《圆圆曲》,实在令人叹婉……
从这些职业低贱出身卑微的女人身上我们一样看到了气节与尊严,她们的担当与勇敢实在让人赞叹。而一些当时名重一时的所谓“男人”实在让人不齿与汗颜,虽然满腹经纶却是个无耻求荣的软骨头,如钱谦益、吴梅村等。
尤其是柳如是,她的气节让一代大家陈寅恪不惜巨墨为之写成《柳如是别传》。
黄裳先生写《柳如是》亦是极尽欣赏,他引用《觚媵》云:“柳如是名是,字蘼芜,本名爱,柳其寓姓也。半姿逸丽,翩若惊鸿,性?慧,赋诗辄工,尤长近体七言,作书得虞、褚法。”
吾概述黄裳之文,柳如是如此才情,交往亦非等闲之辈,最早是我们今天中学语文课本中的《五人墓碑记》的作者张溥。柳如是曾与张溥“一见倾意”、“缱绻而别”。接着是陈子龙,第三是钱谦益。这个老男人与柳如是年龄相差甚远,而能得琴瑟之和,皆因彼此才情互赏。这本亦是佳话,而钱在气节上是个软骨头,更衬托柳之气节。柳如是在那样的一个时代能如此实在让人激赏。
柳如是墓在常熟虞山,虽离沪不远,至今未曾前往,况且那里还有个“兴福寺”,实在是该找一个机会拜谒之。
仅仅黄裳写南京,亦见其深厚的功力,吾只能取一二珍珠品之,他的文章最可贵处是“此心在场”。虽引用众多,不觉其掉书袋子,他如此娴熟的化古为己用,实在是胸中有丘壑。用语自然从容,当长则长,当短刚短,或叙或议或抒情,风流蕴藉,实在是现代文以来之散文之奇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