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F章下 月褪
冯延巳遭受刺杀,朝野惊慌,李璟尤为震怒,即命南昌王李弘冀暂代江都府,携同大理寺卿萧俨封锁金陵,严查此事。李弘冀一生尚武,素来厌恶文人酸溜溜的作派,难免对萧俨抱怨:“冯延巳不过受一点小伤,父皇何必如此大惊小怪?”萧俨连忙示意李弘冀噤声,小心隔墙有耳。
冯延巳已受惊为由,暂在府中休养,李璟隔三差五遣太医过来慰问。冯延巳虽知杀手的目标是明月,还不至于敢对朝廷命官下手,但内心仍是惶惶不安,命刀斧手日夜警戒。一面又暗中派人彻查杀手来历,他早听说皇上降此事交给李弘冀萧俨二人,但他们与自己多有嫌隙,如何能够尽心,只怕还会有心包庇。
想起那日在桃叶渡之事,隐隐觉得那位蒙面妇人与萧俨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系,但料定萧俨也不会据实相告,心里暗暗打起主意。明月并未想到此间关节,终日呆在西厢,以诗书打发时间。她本是聪慧之人,加之在明月沟时,家里便为她请来先生,因此颇有一些文字的基础,又在冯延巳细心调教下,名师出高徒,其才自不可同日而语。作诗填词,往往略加酝酿,便可挥毫纸上。
冯延巳看到她的进步,抑不住欢喜,但说:“有日不曾听你的琵琶声,怎么手指还疼么?”这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不说当时她根本无碍,就算真的伤到手指,只怕也已经痊愈。但这个男人,在这样惶惶不安中,还体贴这样的小事。明月虽知桃叶渡的杀手,全然是冲着自己而来,但奇怪她竟一点不担心。她以为,有人要杀她,不过害怕她进宫惑主——可是她如今不必进宫,她还担心什么呢?
想到此处,心情愈加豁然,扭头对冯延巳微微一笑,道:“大人手上受伤未愈,怎地倒事先关心起月儿来?”说起来,他手上的伤全是因自己而起。想起当时,他奋不顾身挡在那杀手前面,用手挡去杀手刺来的那一剑,心里不由泛起甜甜的蜜意。一个肯为自己舍去生命的男人,应该可以托付终身吧。
冯延巳听她关心起自己,不由一笑,道:“这点小伤,不成大碍。”
“大人要听琵琶么?”
“月儿的琵琶声,犹若天籁,永远是听不够的。”
明月嫣然一笑,冯延巳从未见过她这般笑过,不禁心神一荡。明月明细灯取来琵琶,弹奏一曲《月儿高》。此时方是白日,冯延巳听来,仿佛竟已被一团静谧的夜色笼罩,望着月升月沉。待弹到最后一段,名曰:玉兔西沉,冯延巳忽然叫起:“且住,如此月色若令她就此沉入水中,岂不可惜?”
明月一怔,笑道:“明月落水,岂不更美?”
冯延巳叹道:“明月应当高挂于空,享受万人膜拜,岂能受流水所浸,染上一身俗气?”
明月隐隐听出一些言外之意,但未敢下定。忽听下人来报,冯延鲁拜访,冯延巳连忙起身往大厅去。明月还在想着冯延巳的话语,原本平静的心湖,乍地投进一颗石块,激起水花,久久不能安伏。遂提起花裙,蹑脚往大厅过去,耳伏于侧。只听那冯延鲁满面春风,说道:“大哥不曾上朝不知道,今日兄弟我使得好计谋。”
“什么计谋,且说来听听。”
冯延鲁得意洋洋,道:“今日朝堂之上,陛下问起:‘萧爱卿,刺杀冯延巳的凶手,可曾寻到?’,那萧俨做贼心虚,自然说没有。陛下龙颜大怒,大骂大理寺全是酒囊饭袋——大哥听到此节,是否感到痛快?”
冯延巳笑道:“痛快,痛快,萧匹夫素来傲慢,也该让他吃点小亏。”
“好戏还在后头。兄弟料定此事必定是你我政敌所为,于是趁陛下发怒之际,上前道:‘陛下息怒,人海茫茫,要找出凶手本非易事,再者,微臣曾听闻家兄与此之时,萧大人曾出手相救。萧大人武艺高强,但还是让凶手逃脱,可见凶手之狡猾,他若有心隐藏,只怕没那么容易寻找。所以,微臣以为,此事并不能全怪萧大人。’孙晟一党尚还未知道,萧俨相救之事,忽听我说起,无不对他怒目而视,只怕萧匹夫从此要被他们孤立。下次你我再弹劾他一本,断定不会有人为他保本。大哥,你且说我此计妙不妙?”
冯延巳拊掌笑道:“延鲁果然大有长进。”
“那是大哥你教导有方。”
“只是,若能让孙晟一党以为萧俨是我们的人,那就更好啦。”
冯延鲁笑道:“兄弟哪有大哥那样的本事呀,能将死的说成活的?”
冯延巳沉吟半晌,忽道:“只是,越来越多的人冲着月儿而来,我只怕她有个三长两短。”
“不错,这也是兄弟所担心的,若真有个万一,宋相以及你我的计划只怕付之东流。”略一沉顿,道:“明月姑娘国色天香,世间少有,恐怕此生再难找到这样的姑娘。就算找到,临时调教,也未必能赶到明年的选秀。”
明月听到此事,心中怦怦直跳。阳光从她背后照来,火辣辣地烫,漆黑的影子就投落在门口,看不清面目。只听冯延巳说:“我不愿她进宫。”冯延鲁大惊,明月眼泪忽然涌出来,大滴大滴打在青石板上。她在想:这个男人,原来真的是爱自己的呀。
又听冯延鲁道:“大哥,此事万万开不得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
“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的女人。”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明月自觉身体被什么抱住,一股暖流缠绕。
冯延鲁哆嗦着抓住冯延巳的手,道:“大哥……她是皇上的女人,你不能……不能对她动情。”
“有句话叫作情不自禁。延鲁,有一天你遇见这样一个女人,你就明白。”
冯延鲁忽然显得很是激动,站起来道:“你以为就你爱她么……我也爱她……打从在青楼第一眼见到她,我就知道自己不可救药……。”此言一出,冯延巳犹如晴天霹雳,当场愣住。明月也是大为诧异,只听他继续说:“可她注定不是你我的女人,自从宋相说她奇货可居那一刻起,她就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皇上。”顿了一顿,像是在平伏自己的气息,道:“你是知道宋相的手段的,顺他者昌,逆他者亡——爱上这样一个女人,必定要有所牺牲,不说你我现在的官职,就是性命,以及冯氏家族,只怕也承受不住宋相轻轻一拔,就连根拔起。”
冯延巳冷汗涔涔,扶着桌角的手臂,不住颤抖。明月知道他此刻心中的痛楚,必定如刀绞一般,要不是经冯延鲁说出,她怎会明白,一场爱情,竟使他背上如此大的压力。扶着红木雕花廊栏,一步一步的走回西厢,无力地坐下,半晌无语。此刻,她的内心就像一团乱麻,纠结着似乎要将她整个人束缚。
过一会儿,冯延巳进来,竟像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一般,依旧与她谈笑风生。他愈是这样,愈是令她羞愧,他是这样爱她。而她,竟从未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或许,他们本不该相遇,但有谁能够违背上天的意愿。既然跳进这个漩涡,只能顺其旋转,慢慢淹没,谁也改变不了。
“月儿在想什么?”
“我在想大人方才的话,明月是要挂在天空,还是要落在水中。”
冯延巳一笑,道:“方才我细细想过,明月若能常受流水洗涤,或许更有一番韵味。”
“当明月终究是属于天空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明月在空,终究太过遥远,怎让爱月之人揽她入怀?”
“但明月若在水中,却有人因为捉月而死,比如李白。即便明月被你揽到怀中,亦不过是镜花水月,到头也只是一场空梦。”
冯延巳忽然紧紧将她拥入怀中,失声道:“谁说是镜花水月,谁说是一场空梦,我这不是将你揽在怀中么?”说着一滴热泪,滴落在她颈上,缓缓滑到她的心窝。她的心,正在沁着血珠,心脏每跳动一下,便有一大颗的血珠滴下。殷红的血,点点像是簇拥的珊瑚珠,在这一场爱情的土地上,惨烈地绽放着绚烂。
“大人,让月儿进宫吧。”
这一回,她说的如此决绝,像一把锋利的刀,冷静地将冯延巳的心,片片割下,似一场凌迟。冯延巳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揉进身体之中,只见她轻轻推开,淡淡的道:“大人,月儿要开始学习,请回避。”冯延巳含泪慢慢退去,将门轻轻掩上,看着院落的桃树不知不觉已经结果,嘴角微微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似是为桃树结果而欣喜,仿佛又为桃花的凋零而惋惜。抬眼,正望见冯延鲁正对着得意的笑,冯延巳心中一酸,别过脸去不敢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