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G章下 月晦
刺杀冯延巳的凶手至今尚未找到,李璟大发雷霆,满朝皆惊。李弘冀不以为然,暗骂冯延巳小题大作,不过手上受点轻伤,非要搞得如此沸沸扬扬。然而父皇旨意,不容违抗,只得命属下四处搜查,将金陵的算命先生捕捉殆尽。又据冯延巳的证词,凶手除一名算命先生之外,还有一名蒙面女子,武艺高强。又将城内所有蒙面的,以及会一些花拳绣腿的女子,悉数关进大牢,严刑逼供,屈打成招。
萧俨闻言,风火赶到江都府,正见李弘冀与属下众官员饮酒论剑。那些属下大都是文官,即便有几位使得一点武艺,也不入李弘冀法眼。见萧俨到此,素知他武艺高强,李弘冀喜出望外,拱手相迎,道:“萧大人大驾光临,那是再好不过,来来来,且与本王痛饮三杯。”说着满满倒上一杯美酒,亲自端到他面前。不想萧俨挥手就将酒杯打飞,接着抬起一脚,把酒桌踢翻。将桌上的杯箸酒菜,打得满地狼藉,李弘冀以下官员吓得不敢言语。
“大胆萧俨,在本王面前,岂容你如此放肆?”
“放肆的不是微臣,而是殿下。”
李弘冀一怔,道:“萧大人何出此言?”
“如今天下未定,北有契丹,中原有晋,西面有蜀,更不必说钱氏吴越,马氏之楚,王氏之殷,无一不对我大唐虎视眈眈。即便南下刘汉,虽与我朝结为兄弟盟,但自古人之相处,尚有情义可言,国之相交,只有利益。眼下两国虽然相安无事,难免他日不起嫌隙。我朝偏于江南一隅,表面看似繁华太平,实则危机四伏;百姓看似安居乐业,实则民心未稳。”说到此处,声音一顿,将目光转向李弘冀,道:“微臣听说殿下为寻找刺杀冯延巳的凶手,肆意捕杀良民,弄得满城风雨。如今金陵城内百姓惶惶不敢出,颤颤不敢言,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殿下所作所为,实在有违先帝治国之根本。”李弘冀依旧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草民之命如同芥末,若能向父皇交差,杀几个又有何妨?
只听萧俨又道:“殿下未来是要继承大统的,肩负我大唐开疆拓土的使命,岂能在此时弄得民心背离,怨声载道?”又郑重说道:“得民心者得天下,此理亘古不变,殿下切记!”
萧俨说得语重心长,实在是用心良苦。但在李弘冀看来,唯一吸引他的就是那一句“继承大统”,所以立即整衣庄重向萧俨一拜,道:“多谢先生教诲,弘冀一定铭记在心。”但心中难免又想:什么得民心者得天下,萧匹夫竟也似那般文人一样迂腐,要本王说,得天下者得民心才是真!
萧俨以为自己一番话奏效,大为欣喜,见他将要拜下,连忙伸手扶住。李弘冀连忙命属下,将抓来的那些无辜百姓放掉,对萧俨道:“人已悉数放掉,但刺杀冯延巳的凶手不见踪迹,恐怕你我难以向父皇交代呀。”萧俨心里焉能不知凶手是谁,只是他又如何能够说?
次日冯延巳佯作重伤上朝,明明不过手掌被匕首划破一点,却用纱带将整只手臂挂起来。又将自己打得鼻青脸肿,萧俨一看就知道是新伤,李璟却看不出,只道是刺客所伤,忙问:“爱卿伤势未愈,为何不在家中好生修养?”冯延巳道:“微臣许久不曾为皇上分忧,深感惭愧,托皇上洪福,如今伤势渐愈,又岂能因私费公,愧对朝廷,愧为人臣。”李璟心下感动,连忙命人赐座。
萧俨见冯延巳这一番做作,心知来者不善,果然李璟立刻问起:“大理寺卿萧俨,凶手可曾捉到?”
萧俨连忙跪下,道:“微臣办事不利,罪该万死。”
李璟大怒,道:“这点小事都做不成,要你这大理寺卿何用?”遂欲令左右扒去他的官府,贬为平民。平日与他交好的一些大臣,因前日冯延鲁说起他相救冯延巳之事,心下忿然不已,只道与五鬼同党,竟无人上前求情。
忽见李弘冀走出来跪下,道:“父皇息怒,萧大人近日与儿臣为捉拿凶手,一直不眠不休,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那凶手狡猾无比,要捉他实非易事,望父皇明鉴。”
李璟怒道:“借口,纯粹是借口,这金陵城不过铁桶大的地盘,若真要找一个人,岂有找不到的道理?”
李弘冀道:“儿臣奉命与萧大人一齐捉拿凶手,既然有负皇恩,愿与萧大人一同治罪。”
李璟忿然不语,想:这时候你来捣什么乱?这萧俨一向目无主上,朕正好抓住这个机会将他贬出朝去,永不录用。心思一转,暗忖:原来弘冀是在收买人心,哼哼,很好很好,你父皇还没死呢,就急着拉帮结党,到底意欲何为?念及前次萧俨擅闯御书房,将牙一咬,道:“你既有此心,朕就成全你——你说吧,要朕怎么治你的罪?”
李弘冀一惊,他不过想借此事收买萧俨,以后助他顺利继承大统。但万不想,父皇真的要治他的罪,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却见周宗忽然走出来,说:“臣有话说?”这周宗为人谨慎,素不与朝臣相交,就连上朝也极少发言,这时忽然走出来,李璟不禁也是微感诧异,问道:“丞相是想为此二人求情么?”
“臣不敢。大皇子萧大人有负陛下所托,理因治罪,但凶手未捕,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如让他们将功折罪。”
宋齐丘冷笑道:“难道我大唐泱泱大国,除了他们就没有其他人么?”
李弘冀握紧拳头,手指关节咔咔直响,冯延巳看在眼里,不由一惊,素闻李弘冀骁勇善战,武艺高强。虽在朝堂上,他暂不敢轻举妄动,但在朝堂之外,若要杀一人,简直易如反掌。他是皇子,即便杀人,皇上也不会治他死罪。何况,李弘冀如果将来万一继承大统,宋相一党,包括自己在内,还不死无葬身之地?
只听周宗道:“要论武艺,这朝堂之上,有谁比得上大皇子殿下;若论缉凶捉盗,又有谁比得上大理寺卿萧大人?”宋齐丘无言以对,周宗所言确实令人不可辩驳。周宗又道:“陛下圣明,任人以才,令大皇子萧大人一同办理此案,实乃先见之明,其睿远追太宗矣。”要周宗夸人一句,实在不容易,李璟听他将自己与太宗李世民相比,心情大为畅快,既然他都说自己有先见之明,如若在治李弘冀萧俨之罪,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么?
但是,岂能这样便宜萧俨?周宗仿佛看穿他的心事,继续说:“臣恳请陛下,再给大皇子萧大人七天时间。若七天之后,再不能缉拿真凶,再治他们的罪不迟。”
“那就依丞相的意思。”回眼看着殿下李弘冀萧俨,“你们起来吧。”
冯延巳连忙上前扶起萧俨,道:“萧大人为下官之事劳心劳力,下官心中好生过意不去。说起来上次下官遇刺,全仗萧大人奋不顾身相救,下官因为有伤在身,还未好好谢过大人呢?”孙晟一党忿然不语,暗想萧俨这厮果然与冯延巳关系不简单,凡是我辈中人,皆欲杀冯延巳而后快,焉有刀戈相救之理。
萧俨见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然明白他们心中对自己的误解,而此刻冯延巳偏偏在一旁喋喋不休,给人臆造出一种私交深厚的错觉。萧俨一气,将衣袖一甩,冯延巳借势佯装跌出去。李璟大怒,道:“萧俨,大胆。朝堂之上,岂容你伤人?”
冯延巳忙上前道:“陛下息怒,萧大人学武之人,力气大一点也是有的,是微臣不小心。”李璟望着萧俨冷哼一声,按捺怒气。孙晟一帮向来与冯延巳势同水火,忽见冯延巳如此袒护萧俨,只道萧俨已经被他收买,心下愤慨不已。
退朝之后,孙晟忽然在萧俨耳边冷冷说了一句:“好个助纣为虐的萧俨,我真不知道萱儿看上你哪一点?”萧俨愣愣站着,孙晟一帮人冷嘲热讽一番,还有人重重朝地上啐一口唾沫,表示不屑。萧俨望着他们远去,心事起伏,这些都是以前与他并肩作战的朋友,仅仅因为冯延巳的一番做戏,就将自己陷入这样不堪的境地。
夜色凄迷,笼罩在院落里,萧俨走近一株桂树前,那一晚曹萱正是从这里掠过,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而此时那香气越来越浓,不是仿佛,而是真实存在的。他一回头,看见她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站到他身后。这一回,她没有蒙面,月光撒在脸上,却为她蒙上一层严霜。
“师妹,深夜来访,有失远迎。”
曹萱亦不打话,手中倏然出现一柄匕首,迎着萧俨胸口刺去。萧俨大惊,将手按住她的手腕,曹萱手腕一转,匕首向他手背割去。萧俨见她出手狠辣,似乎要与自己拼命,连忙缩手,跃开一步,道:“师妹,你疯了么?”
“疯的人是你。”话音未甫,匕首又刺到,寒光熠熠。萧俨将身一侧,又拿住她的手腕,道:“师妹,即便你要让我死,也要让我死得明白,你苦苦相逼,到底所谓何事?”
曹萱将匕首往回一抽,道:“好,我且问你,咱们乱石窟的宗旨是什么?”
“不求平生富贵,但求问心无愧。”
“很好,你总算还记得师父的教诲。但你所作所为,当真问心无愧么?”
“师妹,恐怕你对我有些误会。”
“误会?那我且问你,当日你为何要救明月?而近日早朝,冯延巳为何又处处为你开脱?”
萧俨心知今日早朝之事,孙晟已经添油加醋跟她诉说过,自己如今有口难辩,只叹道:“师妹,难道你还信不过我的为人么?”
“信得过,大理寺卿向来公正严明,铁面无私嘛。那好,来来来,现在刺杀冯延巳的凶手就站在你面前,你何不抓了我好向朝廷邀功啊?”说着,匕首倒转,伸出双手等着他来抓。
“师妹,说到底,你还是不肯相信我。”
曹萱眼中忽然闪出泪光,说道:“师父一生为民做主,鞠躬尽瘁,而你如今却与五鬼为伍,助纣为虐。师父泉下有知,必定痛心疾首,趁你还未泥足深陷,我还不如一刀杀了你,以免你一错再错,日后做出对不起师门之事。”说罢,将泪水一挥,匕首疾刺而来,这一回她仿佛下定十二分的决心,要为师门清理门户,所以招术甚捷。萧俨连忙后退,曹萱不容他后退,人已当空跃起,匕首当胸插去。萧俨此时背靠围墙,无处可退,使得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将匕首轻轻夺到手中。看似夺得轻巧,实则危险一场,因为他这一招氏,是以手指贴着剑背直划过去,捏住她的脉门,使她匕首拿捏不稳,才出手夺剑。这一招亦是迅快非常,若一时疏忽,或者曹萱匕首陡转,自己手指贴上剑锋,难免不被削断,而曹萱匕首也必定刺中他的胸膛。
“师妹,你走吧。”
“萧俨,我武功不如你,杀不了你,我无话可说。”
“萧俨时刻谨记师父教诲,此生未曾做过一丁半点为师门蒙羞之事。若有此事,不劳师妹动手,萧俨自当刎颈以谢师恩。”
曹萱见他说得郑重,心里也开始动摇,自己是否真的误会他。但她生来刚烈,即便真的误会,亦不会低头承认,依旧忿忿说:“你最好记得自己说的话,不然我还会再来。”萧俨叹息一声,将匕首倒转递还。曹萱冷冷望他一眼,纵身略上围墙,消失在月光下。
萧俨喃喃自语:“如今,连你都不肯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