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今生今世》第一篇：桃花。
“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悠悠人世如泛舟江上，所见远山含翠、烟云出岫、所闻虎啸猿啼、夜半钟声都悄然向身后退去，终至杳不可寻。好人生是对往事的有思无恋，对自然的可亲可敬，是读书不为学问的随心随性。
武陵人寻觅到中无杂树、芳草鲜美的世外之世，过一洞口而后豁然开朗。花是桃花，这桃花深处的桃花源，藏着“现世安稳”的玄机。
“现世安稳”是胡兰成写在张爱玲婚书上的承诺。胡兰成一生颠沛，晚景荒凉，但不论是在风景如画的乡间巷陌，还是迷乱纷繁的小城市井，所过之处都有娇艳动人的桃花盛开。
胡兰成荣枯不惊、极少后悔。从自传里看，他爱过的女人在七八个之上，玉凤、慧文、爱玲、训德、一枝、秀凤、爱珍……所有人都对他倾情相许，最惊艳的当是低到尘埃里的张爱玲。
他这样写张爱玲：“她只管看着我，不胜之喜，用手指着我的眉毛，说：你的眉毛。抚到眼睛，说：你的眼睛。抚到嘴上，说：你的嘴。你嘴角这里的涡我喜欢。”
胡兰成逃难时，张爱玲去温州看他，道路艰难，走了两个月才到。这时胡已爱上范秀凤，对邻里则说张爱玲是他的妹妹。胡兰成说：“我待你，天上地上，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拾的话。而昔人说修边幅，人生的烂漫而庄严，实在是连修边幅这样的余世末节，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爱玲道：“你说最好的东西是不可选择的，我完全懂得。但这件事还是要请你选择，说我无理也罢。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相恋的短短二三年是张爱玲创作的高峰期，文字像是被什么浸润过，湿漉漉的带着欢喜，后来只是“萎谢了”。
“是晚我与爱玲别寝，我心里觉得，但仍不以为意。翌朝天还未亮，我起来到爱玲隔壁的房里，在床前弯下身去亲她，她从被窝里伸手抱住我，忽然泪流满面，只得叫一声‘兰成！’这是人生的掷地亦作金石声。”
爱玲走后，寄来了诀别的信，信里附了三十万元，是她所赚的稿费，帮助胡兰成度过逃亡的艰难。那时胡兰成正在写《山河岁月》，写着写着常会叹气。
“爱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样，有她在世上就好。我仍端然写我的文章，写到《山河岁月》里的有些地方，似乎此刻就可以给爱玲看，得她夸赞我。有时写了一回，出去街上买块蛋糕回来，因为每见爱玲吃点心，所以现在我也买来吃，而我对于洋点心本来是不怎么惯的，爱玲还喜欢用大玻璃杯喝红茶。”
这份平静，是人生的本色。
胡兰成有文人的阴柔，也有政客的变通。他主笔的《中华日报》是汪精卫的文化阵地，汪赏识他，让他当宣传部次长。胡兰成一年内写了一百多篇社论，主张与日本言和，论调围绕“战难，和亦不易”展开，社论编成文集出版，汪精卫亲自为他写序。汪精卫风流倜傥，也是个通诗词歌赋的才子，二人惺惺相惜。而在汪的势力逐渐壮大后，舆论鼓吹则不那么重要了，他需要更多像76号丁默邨、李士群那样的“打手”，胡最终与汪分道扬镳。
上海白相人吴四宝入狱，李士群答应营救却暗中将其毒死。胡兰成对吴的太太说，我为你报仇。胡看人极准，他引荐李士群让他升官做大。李士群日益强大的势力和目中无人的做派惹恼了日本人，最终惨死在一场鸿门宴上。仇报了，吴四宝的遗孀佘爱珍嫁给了胡兰成。
丁默邨是张爱玲《色戒》里的原型，这故事是胡兰成讲给她听的。而易先生的狠、王佳芝的痴似乎又有胡李二人的影子，但人的狠不是生来就有。
电影《黄土地》里有穷人娶亲的场景，唢呐花轿木头鱼，看了只觉热闹。红盖头沾了西北的黄土风沙，有喜气也只是请冷冷的喜气。
胡兰成家境清贫，年轻的妻子玉凤死于疾病，那时胡也才二十几岁，四处借钱，遍尝酸辛。《今生今世》里写道：
“第三天出殡，许多人送上山。出殡了回来，下午的太阳荒荒，楼下楼下空空落落，唯见母亲坐在灶间，我走去叫得一声姆妈，就伏在她膝上放声大哭起来。有一种悲哀竟不是悲哀，单是肝肠断裂。
此后二十年来，我唯有时看社会新闻，或电影并不为那故事或剧情，却单是无端的感触，偶然会潸然泪下。乃至写我自己的或他人的往事，眼泪滴在稿纸上的事，亦是有的。但对于怎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断爱，要我流一滴泪总也不能了。我是幼年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成年后的号泣都已还给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
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胡兰成总能看出事物的好、人的好，且能把这好表达的生动淋漓。而那份对“好”的不选择，又像红楼里的宝玉。胡兰成的“狠”是对万物的不仁，皆可为贞亲也皆可像禅宗的杀尽始安。
他说：“我于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情有迁异，缘有尽时，而相知则可如新，虽仳离决绝了的两人亦彼此相敬重，爱惜之心不改。人世的事，其实是百年亦何短，寸阴亦何长。”
小周与胡兰成分别时送给胡一张相片，后面题字：
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
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人静了可以闻得到花香。越是在繁华处，赏花人越要懂得，桃之夭夭是美，宜室宜家则更是美。三春花事无收管，烂漫到无边无涯。可叹这一季花开的太繁盛，竟不结果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万千人生不尽相同，唯有一种情思相通，《诗经》云：“春日迟迟，女心伤悲。”说来不过四字——
无可奈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