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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的狂欢

2015-03-22 14:38 作者:黄天骄 阅读量:4147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2009年中国随笔排行榜》出版的时候,作家史铁生还没有什么死亡迹象。两年之后,我们在教室里写一篇“这也是一种XX”的半命题作文时,这颗文坛巨星刚刚陨落,我怀想着他曾怀想过的地坛,想象着他坐在轮椅上完成《命若琴弦》的画面,在题目栏沉重的写下“这也是一种站立”。

这个夏天,和苏畅在一家灯光昏暗的小店吃饭,我说,我还记得你当时的文章,叫“这也是一种修行”,她听了十分欣喜。她笔下的野草般的生命态度让我想起那本随笔集,第一篇就是史铁生的《诚实与善思》:“写作,所以是始于诚实的思问,是面对空冥的祈祷,或就是以笔墨代替香火的修行。”

用笔尖行走,借一张纸,浪迹天涯。这是对被绝望围困过的文人最浪漫的描述。

文革也许是离我们最近的一次集体文化绝望,翻天覆地、热闹无序、光怪陆离,附带一份绝望的死亡名单:老舍、傅雷、吴晗、杨朔……

读五四时期的诗歌时,我在网上查阅一些郭沫若的资料,无耻文人——这是输入“郭沫若”三个字显示的第一条关联。

1976年5月20日,那已经是文革结束前夕,郭沫若紧跟形势写下了《水调歌头·四海通知便》:“四海通知便,文革卷风云。阶级斗争纲举,打倒刘和林,十载风化雨,喜见山花烂漫,莺梭织锦情。茁茁新苗壮,天下凯歌声。走资派,奋螳臂,邓小平,妄图倒退,奈翻案不得人心,三项为纲批透,复辟罪行怒讨,动地走雷霆。主席挥巨手,团结大进军。”看过这首通篇政治术语、意识形态的词,我们也就知道郭沫若诗作高产的秘诀了。讽刺的是,继毛主席逝世、四人帮被捕,他又于同年10月21日在《解放军报》上发表了《水调歌头·大快人心事》:“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粱。野心大,阴谋毒,诡计狂,真是罪该万死,迫害红太阳!接班人是俊杰,遗志继承果断,功绩何辉煌。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我猜想,江青、邓小平、华主席,甚至九泉之下的毛泽东看到当日的报纸都会大吃一惊吧。

探讨郭沫若“文人软骨病”的病因似乎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这么多年来一直未断。我不太相信他的政治投机和文化屈从是因为丧失了政治嗅觉,以他的头脑、地位或者单纯的以他从前的那些精彩诗篇。

世界上只有两种东西:物质与能量,换一种说法,形与势。秋天的硕果累累是形,而积蓄已久的阴气所蕴含的衰败是势。其实“形”与“势”本质是不同的,有的人因为看不懂外象的玄机和变化而做出错误判断,也有一些人能够洞悉或大概推测出时代宿命和自我宿命,他们面对严酷的让人绝望的“形”有两种选择:求死或者求生。

想象一段表达出来被反驳、被反驳后又表达出的话语;想象一段弹起来被压制、被压制后又弹起的弹簧。中国历史一直都是政治史而不是艺术史、文化史,至高无上的权力逼迫着人们去相信权力的至高无上。在今天,我们仍然缅怀那些意识清醒、文化自觉的人们,他们是高尔基笔下的海燕,与海浪搏击,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勇敢地飞翔,那双中了枪流着血的翅膀高于一切权力、高于一切暴力。但谁能保证自己不会成为郭沫若、成为双手沾血的狂欢者?

“学而优则仕”的道路伴随着科举制度的取消而阻断,民国伊始,尽管这些文人仕途走不通,但他们受到的文化控制却大幅度减弱,北洋政府有太多事要忙。报业的兴起、稿费制度的确立、风起云涌的社会变革、绝望落魄但思想自由的生活处境推动着“小说”从文学边缘走向正宗。

最初的小说与现在许多小说一样,都是将文学演变为商品,批量生产,但文字要优质很多。鸳鸯蝴蝶派是言情小说的缔造者,代表作品为1921年徐枕亚的《玉梨魂》,不知迷倒多少都市女性。清朝最后一位状元刘春霖的女儿因醉心于文字转而倾情于作者,不远千里来找徐枕亚,非他不嫁。

“珠帘半卷,微风动钩。筠倩午睡未起,梨娘翩然忽入,见筠倩正枕臂眠湘妃榻上。手书一卷,梦倦未抛,书叶已为风翻遍,片片作掌上舞。窥其睡容,秋波不动,笑口微开,情思昏昏,若不胜其困懒者。一种妩媚之睡态,令人可爱,又令人可怜。即西子风前,杨妃醉后,未必过是。世纵有丹青妙手,恐亦难描写入神也。若使霞郎见之,更不知魂消几许矣。”

这是《玉梨魂》的一段节选。小说属于旧瓶装新酒,结构是章回体、语言是骈散句、只是内容上加了一些开放的、新鲜的东西,属于小说革新的摸索尝试。但民国时期的通俗小说似乎比今天的畅销小说高雅许多。

五四时期,小说、诗歌、散文、戏剧都在进行着大胆的、令人振奋的尝试。尽管最初的新诗还很稚嫩,但那些带有青春期特色的诗歌唤起了人们身体中久违的希望与热情,就像朱自清在《蕙的风·序》中所说:“赞颂的又只是清新,美丽的自然,而非神秘,伟大的自然;所咏歌的又只是质直、单纯的恋爱,而非缠绵,委屈的恋爱。”

“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胡适的诗后来被梅艳芳唱成了歌,“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开花好”上世纪末流行的校园歌曲《兰花草》也由胡适的新诗改编而成。虽然那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但回想起文学艺术界的清新、激昂、日新月异,总会让人感动并向往。

1910年7月《小说月报》创刊;

1913年9月,徐枕亚《玉梨花》出版;

1918年5月,《狂人日记》发表于《新青年》第4卷5号,署名鲁迅;

1919年4月,俞平伯《花匠》发表于《新潮》第1卷第4号;

1919年10月,胡适作《谈新诗》;

1921年4月,许地山《命命鸟》发表于《小说月报》第12卷第1号;

1922年1月,冰心《繁星》连载于18日至20日、22日、23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1925年,徐志摩《志摩的诗》由中华书局代印,北新书局发行

……

那时候的郭沫若写出了《女神》中许多前无古人的诗,“我效法造化底精神,我自由创造,自由地表现我自己。我创造尊严的山岳,宏伟的海洋,我创造日月星辰,我驰骋风云雷雨。”他还说:“诗=(直觉+情调+想象)+(适当的文字)” ,诗歌觉醒了,生命觉醒了。

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时光。

我们对元代所知甚少,好像自从成吉思汗的铁骑踏入中原,近百年里天天阴云笼罩、乌烟瘴气。整个元朝,全国遭受大水灾九十四次,大旱灾六十二次,大蝗灾四十九次,大饥馑七十二次。马背上的蒙古人向文人们轻蔑一笑,科举废除。读书人,尤其是汉人和南人中的读书人,几乎没有任何出路,他们在“十儒九丐”的嘲笑声中衣衫褴褛,食不果腹。

除此之外,元朝给还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古道西风瘦马,羁旅漂泊,风霜满面,忽然有些人抖了抖衣袖,从乡野、从山林、从都市的路边走向勾栏,他们带着满腹才情和愤懑,带着两宋遗留的最后的斯文。这些人中有写出《感天动地窦娥冤》、《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的关汉卿,有写下《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的白仁甫,有《破幽梦孤雁汉宫秋》的作者马致远,还有《赵氏孤儿大报仇》的缔造者纪君祥。

对,就是元杂剧!

中国精彩的戏剧史从元代开始书写,但它不像江河的发源处那样隐秘幽咽,它从一开始就是喷薄的、爆发的。在此之前,我们没有欣赏过真正的戏剧,我们假装鬼神从未演绎过现实。虽然今天已听不到元杂剧的唱腔,但你可以想象,扮成窦娥正旦被押解刑场时悲戚地倾诉命运之不幸,恐怕天地都要为之动容: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怎可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元杂剧中大多数都是悲剧,少数喜剧如李好古的《张生煮海》也只是个虚无飘渺的神话传说而已,那些伟大的天才般的剧作家们行文落笔时的面部表情一定是凝重的,动情处甚至像窦娥一般寻天问地,两泪涟涟。

元朝终于在百姓的哀嚎声中结束了,元杂剧与南方的传奇融合,经过一系列演变最终成为中国戏剧史上最动人的瑰宝——昆曲。

昆曲也是大明朝的亡国之音,逃难的官员们带着零落的戏班,边走边唱,阮大铖更是在清军面前唱完最后一支昆曲才气绝身亡。

二百余年的风流气韵,昆曲的故事太丰富,清代的“南洪北孔”为之添上辉煌的最后一笔。无论是洪昇的《长生殿》还是孔尚任的《桃花扇》,总是绕不开一个“情”字,天子殿前的杨贵妃、秦淮河畔的李香君,这样的佳人、这样的风华、这样的情爱只属于乱世。

“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 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宫徵。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

(《长生殿》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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