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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2015-04-22 21:05 作者:黄天骄 阅读量:5080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桑树在《山海经》称作“扶桑”、“大木”,“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裕,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它是太阳升起和栖息的地方。

一、桑林云雨

传说斑鸠吃了桑葚会醉,所以《诗经•氓》说:“吁嗟鸠兮,无食桑葚!”以此告诫女子不要一味沉迷情爱,一网情深的结局常常是为情所困(“吁嗟女兮,无与士耽”)。《氓》这首诗讲的是女主人公遇人不淑,男子始乱终弃的故事。年轻时面对“氓”的追求,女子深情地说:“只要你来接我,我就带上一切和你走”(“以尔车来,以我贿迁”),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她选择的是一条私奔的路。

婚姻破裂后,“兄弟不知,咥其笑矣,”哀怨与悔恨充斥在彼时的离亲叛众与此时的众叛亲离之间,但女子的一生不是“怨与悔”就能草草概括。因为,当一个女子挣脱所有束缚,完全听从自己的意志做出人生的重大决定时,尽管最终得到的是一个落寞甚至惨烈的结局,但在追求的过程中她一定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美好,也许转瞬即逝,也许难与人说。诗歌以“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结尾,不爱了就离家远去、果断了结,从私奔到决裂,她一直都是主动的、自由的, “敢爱敢恨”是诗经女子最卓绝的风骨。

那个奔放的、春心荡漾的年代,一出门就是整片的桑林。

《汉书•地理志》说:“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诗经》里很多情爱的种子被撒在了桑林,如“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小雅•隰桑》) ;“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鄘风•桑中》)桑林遮掩了身体却遮不住男女相见的喜悦。

而在成为男女相会之地以前,桑林是个神圣的地方,与祭祀有关。《吕氏春秋》记载,商汤时期出现过一次大旱,五年颗粒不收,汤王亲自来到桑林后对上天说,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人之错,与万民无关,于是“剪其发,郏其手,以身为牺牲,同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说,雨乃大至。”

古人说“木各有所宜之地,唯桑无不可宜”,桑树的抗性极强。它能在-30℃的严寒中不死,也能在40℃的高温下存活,且桑树耐贫瘠,对土地要求不高,发达的根系垂直分布可达4米之深。桑树是繁殖旺盛的象征,于是上古生民将对生殖的崇拜转向了对桑林的崇拜,演绎出许多与生命有关的故事,大禹和涂山女在台桑交媾,伊尹生于空心的桑树中,孔子也是生于空桑之地。高诱曾注《吕氏春秋》:“桑林,桑山之林,能兴云作雨也。”本来说的是求雨之事,但到了《诗经》时代,桑林不再是祭祀或求雨的场所,当神性渐渐淡薄,桑林便成了人类云雨之欢的庇佑。

云龙化雨,是云,是龙,还是雨?

二、桑林变迁

汉代《陌上桑》的乐府诗中,采桑女秦罗敷美艳至极,看她一身的打扮:“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 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再来看这些近之不得、离之不舍的男人:“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怒怨,但坐观罗敷。”

《陌上桑》是具有戏剧性的,他将世间男子的欲罢不能刻画的如此生动有趣,接着,男主人公登场: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 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 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这个被美女倾倒得走不动路的使君,一回过神儿来就连着问了三个问题:你是谁家的姑娘?芳龄几何?上我的车咱们一起聊聊行吗?

罗敷前置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话说到这儿,拒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罗敷该让使君走了吧,但好玩儿的是,罗敷在一个陌生男人的面前不忘把自己的丈夫大大夸赞一番:“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 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十五府小史,二十朝 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如果真是嫁给这样的男人,你何至于辛苦地采桑呢?”如果我是使君,一定这样问问罗敷。但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或者说写到这儿就够了。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汉代,采桑之作往往也寄予着十足的道德劝诫。汉《列女传》记载:“陈辩女者 , 陈国未桑女也 ,晋大夫解君甫使于宋 ,道过陈 , 遇来桑之女。止而戏之曰 : ` 女为我歌 ,我将舍汝 。’采桑女乃为之歌曰 : `墓门有棘 , 斧以新之。夫也不良 , 国人知之……’大夫乃服而释之。”也是一个采桑女大义凛然的故事,女子可以风流俊俏但必须严守贞操,这是《陌上桑》最原始的主题,钱钟书将它描述为“观感价值”与“情感价值”。但《陌上桑》节奏明快、语言诙谐,并不陷于《列女传》式的枯燥说教。与《诗经》相比,汉代的桑林没那么放肆、没那么自由了。但正是由于这种变化,“桑林”才得以在后代文人的笔下继续繁茂,不至于随民歌的衰落而消失。其实《陌上桑》并不是诗歌原名,它最初叫《艳歌罗敷行》,仍不失香艳气质。从另一个角度看,将诱惑与拒绝的故事安排在具有浪漫气息的桑园——这个远古时代狂欢之地,依然带着诗经的遗韵。

桑林之欢鼎盛于春秋,庄重于汉朝。汉代的统治中心在中原一带,东晋南渡使文化中心也随之南移,采集民歌的范围便延续到江南一带,偏安江左的六朝统治者无所作为,沉湎歌舞,这里的民歌也跟着缠绵悱恻了。性爱是人类永恒的追求,后来这种追求被寄托到另一种植物上——生于江南水乡的莲。

桑,伤也;莲,怜也。吴均《陌上桑》说:“故人宁知此,离恨煎人肠。”罗敷极力称赞的夫婿并不在她的身边,后来的采桑女也常常以美丽寂寞的少妇身份出场。但采莲女不一样,《子夜春歌》这样写:“宿昔不梳头,绿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碧玉歌》:“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感郎不羞赧,回身就郎抱。”她们年轻未嫁,可以是歌妓,可以是情人。绿草在岸边随风轻摇,底下的泥土清香湿润,藕花深处穿梭的小舟上站着窈窕风流的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男子们早已忘记屈原“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的高洁追寻,纷纷自觉地坠入到性爱幻想之境。在戏曲《浣纱记》中,西施采莲时“娇面微霜,芳心吸露,清波溅处湿裙裆”的娇媚之态让一旁的观看的吴王心跳顿时加速,竟有“红裙宜嫁绿衣郎,顿然心痒,恨不得就上牙床!”之想。

宋朝,“采桑子”与“采莲子”作为词牌不写本事,只与曲调有关。唐诗重意境,“境中有意,意不独存”,它在宋的衰落只是作为“诗”这种形式的衰落,意境还在,只是要到宋词中去找。宋诗不像诗,或者说不像文学的诗,它更像明心见性的理学表达和民生疾苦的写实记载,有哲学和史学的味道。历史是写实的,宋诗中的采桑也一样。如翁森的《采桑(一)》:“采桑子,采桑子。朝去采桑日已曙,暮去采桑云欲雨。桑叶郁茂寒露眉,桑枝屈曲勾破衣。大妇年年忧蚕饥,小妇忙忙催叶归。”诗里的采桑女眉梢挂着寒露,破衣烂衫不施粉黛。在文同的《采桑》里,“家家五十日,谁敢一日惰。未言给私用,且以应官课。”诗人对秦罗敷式的传统采桑女作出了彻底颠覆,他们费劲了力气只想告诉我们,采桑很累,采桑的女子并没有那么美。

三、桑林记忆

真实与美好的关系。

在思索这个问题时,我会想到一个人——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的汪曾祺。 在他的《人间草木》序中,儿子汪朗这样描述他:

“当时许多反映右派生涯的作品都是又苦又悲又惨,现实生活也确实如此,但是老头儿却很少写这些内容,最多只是一笔带过。相反,对于生活中的美,哪怕只存在于犄角旮旯,他也要极力挖掘出来并着力表现,这是他的作品的基调,是发自内心的诉说。

老头儿之所以对花鸟鱼虫感兴趣并写了不少这类文章,是因为他觉得,人们如果能够养成一些正常爱好,具备文明素养,懂得亲近自然,知道欣赏美,就不至于去搞打砸抢,去毁坏世间的美好事物。他对文化大革命中破四旧之类的行径深恶痛绝,认为是对文明和人性的摧残,而原因之一就是各种政治运动让人丧失了美感,只知道争斗。因此,他想通过这些文章呈现各种美好的东西,让人们慢慢品味,懂得珍惜。”

“士大夫”的称号对于汪曾祺是很恰当的,他虽未享受到士大夫般闲适的生活,但困境反而造就了他散淡乐观的心境,这更难得。

春秋时期的农耕水平不会比宋代发达,可是在宋玉的笔下,女子是这样出场的:“是时,向春之末,迎夏之阳,鸧鹒喈喈,群女出桑。此郊之姝,华色含光,体态容冶,不待饰妆。”还有曹植的《美女篇》:“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顾眄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直到今天,我们印象里的桑林依然是卫国自由奔放的桑林,印象里的采桑女永远如秦罗敷一样娇艳美丽,面对宋诗的凄苦,我们选择性的集体失忆了。我一直相信,真实固然是必须,但无论在文学上还是在生活中,“美”永远比“真”更重要。

大学西门不远处有一棵桑树,仅此一棵。黄昏时,夕阳也会在她的肩上依偎片刻。夏天桑葚熟了,有些落了下来,路过的人就捡几枚尝个新鲜。地上的桑葚是捡不净的,人一踩,汁液就渗透到土地里,日子久了,留下一圈青紫的印记,如美人身上炽烈的吻痕,惊艳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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