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叔
那日，在车站遇见他，那模样着实让我狠吃一惊：棉衣黑亮黑亮的，只能从衣领处大约判断出原来的颜色为浅蓝色。破烂处溢出的棉絮也暗黄不堪，像被炭火烤焦了似的。几年前他的头发还是黑的，如今白得差不多了。他的腰着实是弯成了弓，一张脸枯萎得像刚刚脱皮的核桃，又脏又皱。最悲哀的是他的眼神，确然是已经失去生命的光彩了，
车站很窄，我本想绕开他，可难度有些大，况且，我发现他的目光已经停在我的身上。
他有些欣喜，模模糊糊仿佛在笑，可这笑又有些让人害怕。美好的笑容出现在这种人的脸上真的是糟蹋了。
他分明向我走来，步幅增大，手里的拐杖“喀喀喀”磕着地面，寂静的站台尽是这声音的回响。走到我眼前时，他停下来，
“亮亮，爸爸等你好久了……”他咧开嘴笑，露出了黑黄相间的牙齿，伴随着一股恶臭。
“银叔，您认错了，我是明明，亮亮不是早就……不是早就回来了？”一阵冷风吹过来，除去他的口臭，他身上的尿臊味也一并向我袭来。我用力地捂住口鼻。
“不可能！亮亮，别闹了，爸爸带你去吃红烧猪蹄和糖醋里脊，你看，爸爸带钱了！”他兴奋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方便面袋，手哆哆嗦嗦地从里面掏出几张又黑又皱的人民币，已经看不清是五毛钱还是一块钱。
“银叔，我是明明，明明！您看，我的脸上没有胎记！亮亮早就回来啦！”我强忍着恶臭，将脸颊凑近他，熏得我眼泪都要出来。
他细细一看，适才眼中的一丁点光亮湮没了。
“没有吧，我天天在站台上等，不会错过……不会错过……”他的微笑消失了，转而为深深地担忧，他摇着头，伸出自己的右手来数着指头，计算着日子，他算得很慢，就像小孩子刚刚认识数字那样磕磕绊绊。
趁着他不再追问之际，我急忙拉起行李箱从他身边走过，之后又小跑着，离开了站台。
回到家，父母都在，简单寒暄。我有些饿，母亲便为我下了碗面条。我回来的时候已经傍晚了，而且天有些阴，不到五点，夜幕已经拉上一多半。面条端上来，热气在灯光下升腾起来，我又想起刚才银叔把我认错的事情，
“妈，好几次了，银叔把我当成亮亮……”我说。
“唉，可不是呢，除了你，凡是和亮亮年纪相仿的孩子他都错认过。说起来也是，老子死了儿子到底也不能这般神经，你二姑的儿子也死了，怎不像他？”母亲隔空数落着，仿佛是像我一般闻到了他身上和嘴里的恶臭，厌恶至极。
面条吃完，我回到房间，倚在床头滤析着关于银叔的一切。下雪了，雪花从无尽的灰色天空飘下，颤颤悠悠，稳稳地落在地面，却并未化成水珠。一年里这样的雪最适合打雪仗，堆雪人。银叔，好像就是在七年前的这样一个雪天里认识的。
那时，他三十多岁，浑身鼓鼓的尽是气力。方脸，颧骨微凸，嚼窝头时，腮帮子硬的像一块儿钢板。他当过兵，因为家里穷，他的父亲便把他送到军队。两年之后复员回来，行如风，坐如松，腰杆子时时挺得笔直。
我和亮亮堆雪人的时候，银叔一身军装回来了。一个雪球，怎么也滚不圆，他脱下衣服便帮我们滚，还手把手地教授。他妻子在一旁看着我们，笑得开心，满足。她长得十分好看，却稍稍有些轻薄，穷日子里她就知道描眉画眼，天气稍稍热些，胸前的几只扣子便早早打开来，袒露着那雪白的脖颈和刺眼的乳沟。
银叔复员回来落职村委会，踌躇满志，一副要带领村人脱贫致富的模样。头一天开会，银叔便给了其他村领导一个下马威，
“村里资源不少，却不懂得利用，南河沟明显能建起几个水产水禽养殖场，咱们拥有镇里唯一的站台，却不知在站台附近开设饭店商店旅店，简直是浪费资源！唉，老态龙钟，见识短浅，这样下去总要耽误了村人的前程！”说完，气宇轩昂离开会场，留下一帮五六十岁的老头子老太太目瞪口呆，气愤不已。
当时村里确实没钱，不是不想干。可银叔有能耐，他从亲戚那里借来钱，在车站建起了第一个小卖部，老婆当老板娘。不到一年的时间，村人看到他挣了钱，小卖部、饭店如雨后春笋般密密麻麻聚在了出站口。
还上亲戚们的钱，银叔又号召村人筹款建养鸭场、水产场。由于第一年的实践让村人看到了他的能力，这第一家养鸭场也顺利地建起来。养鸭场落成之后的一个礼拜，村委会书记大选，毋庸置疑，大获全胜。半年之后的村长选举，他打破传统，积极竞选，成为村史上第一位一人双职的村干部！
那时候，我们上初中，半个月回一次家。银叔便次次到车站接我们，晚上还带我们到饭店吃饭，点我们最爱吃的红烧猪蹄和糖醋里脊。两天之后我们离开，他也会到车站送我们，还把红烧猪蹄和糖醋里脊包在饭盒里，加一层蜡纸，临走前放进我们的小书包里。
“这是什么啊，爸爸？”亮亮开心地翻转着眼前包了蜡汁的饭盒。
“你猜！”银叔摸着亮亮的头。
亮亮走之前总要抱一抱他的父亲，那时我也会抱，是真心在抱，他就像我的第二个父亲，给予亮亮关爱的同时几乎把同等分量的爱给予了我这个小外人。走上车站的时候，亮亮和他的父亲贴得紧紧的，我也会和银叔贴的紧紧的，恨不得融进他的身体。他的牙齿很白，笑起来极俊，他在我心中俨然就是希腊神话中勇敢又聪明的大力士。
可是，可是……谁能想到现在银叔如此这般……
夏日的一天，我和亮亮正在上课，班主任接了个电话后便把亮亮叫了出去。亮亮眼含着泪回来，说也帮我请了假，一起回趟家，银叔进医院了，
“怎么回事儿？”我焦急着问。
“养鸭场被洪水冲了，我爸跳下水去捞鸭子，一根大木头冲下来撞到了脑袋……”亮亮眼里含着的泪终于掉下来。
赶到医院，银叔已经醒了，却神志不清。他的嘴角和眼角不住地抽搐，涎水像小溪一样停不下来，右手像被电击似的在胸前颤栗。亮亮的母亲皱着眉头，时而用毛巾使劲地给丈夫擦嘴，显得极不耐烦。银叔的嘴角被擦得红扑扑。
医生说，木头直接击中了银叔的后脑勺，面部神经严重损伤，语言系统也遭到重创，可能大小便也失禁了。
暑假里，我去找亮亮玩，他没一次能出来，总在照顾着银叔。而亮亮母亲的妆扮却好似总未停过，天气愈是热，便愈是袒胸露乳。她时常不在家，照顾丈夫的重担便都落在了亮亮身上。
“亮亮！亮亮！”我跑进大门。
推开家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定睛一看，亮亮蓬头垢面，两只小黑手正在为银叔脱裤子。那裤子已经半湿，定是银叔尿湿的。裤子退到大腿处，土黄色的屎黏糊糊地沾满银叔的整个大腿和屁股！亮亮用一只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往下脱。银叔极不老实，屁股扭来扭去，用手去抠自己的屁股。时而还会突然晃动，亮亮便糟了殃，糊的满手都是。银叔突然扭过来，用糊着粪便的手摸着亮亮的脸，嘴角的涎水照样流着，
“亮亮呀，爸爸带你去吃红烧猪蹄和糖醋里脊……”银叔傻笑着。
粪便的恶臭亮亮本来已经稍稍适应，可脑子里又突然出现猪蹄和里脊，两种味道在头脑中抽象混合，亮亮再也忍不住，低下头来“哇哇”吐了一地。
银叔又用臭烘烘的手接着亮亮嘴里的呕吐物，捧在手里玩耍起来……
亮亮的母亲之前还间或回家，之后是断不再登门了。她时常给家里打个电话，把亮亮叫出来，捂着口鼻递给他一包生活用品。开始的时候是她一个人，后来便多了一个男人，那男人次次陪着她，有时还会微笑着给亮亮些钢镚。银叔无法再担任村中职务，村委会又变成了老年俱乐部。
暑假开学，亮亮得去上学。他四处寻找母亲不得，有人告诉他去一处胡同的第一个门口找。一到那里，亮亮看见自己的母亲和那男人刚刚钻进了小轿车。她穿着粉色的连衣裙，浓妆，黑色的高跟鞋，脖子上戴着金项链，照旧袒胸露乳。轿车稳稳地开起来，亮亮急忙跑去拍车门，高喊着，
“妈妈，开门，你要去哪里？！”亮亮的嗓子由于长时间缺水，呕吐，得了严重的咽炎，尽管他声嘶力竭，可响声却小的可怜。
车里的母亲紧咬牙关，目光始终朝前看，命令男人赶快踩下油门……
亮亮找到我。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的黑脸上刮破一层皮，鲜血在脸上曲曲折折地流下来，最后在嘴唇处彻底干涸，化成一条暗红色的轨迹。
“亮亮，明天开学，咱们还是先去河边洗个澡吧……”我未让他进家门，便急忙敷衍着去河边。
一路上，我尽量离他远些。倘若风迎面吹来，我便走在前面；倘若从背后吹来，我便站在后面。他身上的臭味实在太呛人。
走到河边，坐下。阳光很热，晒在亮亮臭烘烘的身上愈是臭烘烘了。我稍稍往旁边挪了挪，用衣领捂住口鼻，却又觉得离的有些远，便又往近处凑了凑。亮亮本来沉默无声，却突然笑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伸懒腰的时候，上衣有些短，于是肚子便自然而然露出来，我细细看去，黑痂如一群饥饿发疯的蚂蚁密密麻麻爬上了亮亮的身体！
“这么好的天气，确实该洗个澡，明明，帮我去你家拿一块儿香皂吧。”他的微笑极其平静，就像这悲惨的一切都未在他身上经历，就像银叔意气风发之时，带着我们吃过饭之后来到河边洗澡一样，轻松自在。
“嗯。”我总算能把衣领放下来，大口地呼吸清新的空气。我多么希望此时不认识亮亮，多么希望以前未受过银叔一家人的恩惠，这样的话，在他们遭此苦难之时，我便不会心存良心的愧疚，亦不必跑回家为亮亮取香皂。我真想走了就不再回到那处河岸……
可我还是去了，也打算回来。取上香皂，料想亮亮还需一身干净衣服。走过小木桥，许多大人和小孩簇拥着往前走。我有些害怕了，冥冥中觉得亮亮是不是出事了。随即我开始抱着衣服和香皂狂奔，瞬息间才记起亮亮游起泳来还不利索。我的眼泪溢了出来，大喘气变为抽泣，人群簇拥而去的地方愈加明显，没错的，那就是刚才我和亮亮去的地方！
从人群中间穿过，一个光着胳膊的年轻人抱着一个湿淋淋黑乎乎的脏孩子走上岸来……
后来，银叔也就彻底疯了……
银叔出事之前，我几乎天天去他家找亮亮玩，红烧猪蹄和糖醋里脊一顿也未耽误过，亮亮和银叔拥抱吻别，我也和银叔拥抱吻别。可是，出事之后，除去亲眼看到亮亮和银叔那不堪入眼的一幕之后，再未登门……
多年之后，这愧疚好似渐渐转为悲哀，悲哀又渐渐转为麻木与冷漠。我有时会劝慰自己，这世上的不幸之人何其多，与我有关之不幸又何其多，我的愧疚忙不过来……于是，我再看见银叔的时候，那薄薄的愧疚便被扑面而来的恶臭熏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