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
一条小河，河两岸坐着七八位钓客。
这日天气极好。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正好抵掉小风带来的微寒。开春了，两岸的柳枝嫩黄起来，水里的玻璃草绿的亮眼。这样的天气，鱼儿们肯定要出来觅食，钓友们都这么想。
可是，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七八个钓友都一无所获。他们的屁股有些坐不稳了，左扭右扭，或是翘起二郎腿，或是直接站起身来伸个懒腰。叹息声更是不绝于耳，皱起的眉头在额前结成了一颗黑豆，天气本来不是很热，可好几个人的鬓角处已微微流汗了。一团饵料在手里搓碎了再揉成团，揉成团了再搓碎，仿佛经过这般加工的饵料鱼才会吃。
“鱼都死哪儿去了？”老杨拽着自己的胡子解闷，说到“死”字的时候，猛一使劲，一根胡子便被自己拔了下来，疼得他眉头的那颗黑豆差点掉在地上。之后又把胡子放到嘴里咀嚼起来。
“老杨，别着急嘛，年纪都这么大了，还是这么没耐心……”老吉咯咯笑着，用毛巾擦拭额头的汗。其实他也着急，半天钓不上鱼谁能不着急。
“去你的！别给我假正经，你不着急，有本事你老婆打电话的时候你别着急！”老杨抚摸着刚才拔掉胡子的地方。
“哈哈！”其他熟知老吉的钓友都纷纷笑起来。
老吉怕老婆确有其事，经过钓友们添油加醋清蒸红烧之后，诞生了很多经典的版本。有一次刚刚下过雨，老吉和钓友们来到一处河边钓鱼。不一会儿老吉的老婆来了，老吉手忙脚乱躲到一丛芦苇后面。老吉的老婆不傻，看见老吉的钓箱钓竿摆在河边，便顺着脚印摸索，最后悄悄挪到老吉身后。雨后河边很滑，而老吉蹲着的地方恰巧尽是湿滑的淤泥。老吉的老婆拍拍他的肩膀，他猛一回头，吓得直接跳进了水里……
“哈哈，真是个怂包！”老杨一笑，刚刚拔掉胡子的地方又开始疼起来。
“还说我，你个老变态，这么大年纪了，看见十几岁的小姑娘还流哈喇子，要不要你那老脸了。”老吉找到了回击的武器，适才脸上的羞红渐渐散去。
这事也是经过钓友们“创作”的。老杨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后来治好了，可是惟独流哈喇子这毛病没有根除。老杨说话的时候还好，一闭上嘴，嘴角就开始流涎水了。有一次，一个小姑娘从河对岸经过，长得挺漂亮，穿着短裙丝袜，留着又长又直的头发，小风吹过，长发飘飞，小短裙一上一下，极其惹眼。刚好老杨又流涎水了，刚好流的特别严重。鱼漂正对着小姑娘走来的方向，于是老杨就直直地盯着鱼漂和鱼漂正对着的小姑娘的短裙。小姑娘看见老杨盯着她，最主要是看见老杨盯着她的同时嘴角涎水泛滥。便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轻声地说了句“老变态”。声音虽小，可还是让钓友们听见了。于是老杨的绰号就成了老变态。
“去你们妈的！说了多少遍了，老子是在看鱼漂，不是看那小姑娘，更不是看短裙，真你妈的！”老杨一使劲，一根胡子又被拔了下来，“啊”的一声，转而又放到了嘴里。
老杨有个怪毛病，钓鱼的时候，没鱼咬钩之际，总喜欢拽自己的胡子解闷。拽着拽着就拔一根，有时候和钓友们聊天聊急了，会接连拔掉好几根。而且老在同一个地方拔，于是倘若好几个下午没鱼咬钩，老杨的半个下巴就光秃秃，半个下巴依旧毛茸茸的了。拔下来的胡子老杨还不扔，径直放到嘴里，咀嚼半天再“呸呸呸”地吐出来。于是，整个下午，老杨的声音很有规律，先是“啊”的一声，拔掉胡子，接着“咯吱咯吱”嚼半天，最后“呸呸呸”再吐出来……
“老杨，别老是吃胡子了，那东西不干净。”一位钓友笑着说。
“去你妈的，老子知道！”说着又把一根胡子放进嘴里咀嚼起来。
“知道你还吃，你个傻货。”那位钓友回击。
“你知道个屁，吃胡子能治流哈喇子的毛病，你个什么都不懂的傻货。”老杨的咀嚼声愈是响烈了。
阳光渐渐微弱下来，风却未停。天气稍稍有些冷了，柳枝在风中瑟瑟发抖。好长时间过去了，大家还是一无所获。
老杨站起身来，扭起了老腰。老杨除去流涎水，吃胡子之外，还有严重的腰间盘突出。他已经在河边坐了两三个小时，老腰僵硬的像一块儿被放在冰天雪地的薄钢板，轻轻一敲，便要零零碎碎地散成一地了。他一边扭着腰一边说，
“老吉，听说你老婆今年瘦了二十多斤？”老杨问。
“尽是自己瞎折腾的……”提到自己的老伴，老吉像谈起了一幢倒霉事儿似的。
“听说你老伴包了几个饺子然后就晕倒了？”老杨换了个扭腰的方向。
“是啊，五六十岁的人了，突然瘦下去二十斤，谁能吃得消……”老吉眉头紧皱，摇着头，可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眉头继而又展开，痴痴地望着眼前一动不动的鱼漂。
“哪有这么看孩子，自己晚上不睡觉，支着肘子，开着台灯，瞪着眼睛……”老杨又活动了几圈，额头微微渗出些汗珠，坐会到自己的椅子上了。
老吉的老婆刚刚得了孙子，可这孩子出来的时候不太顺利，还得了肺炎。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医生嘱咐要时时注意孩子的状况，倘若出现急喘高烧等症状，必须马上送往医院。于是，老吉的老婆除去白天一天紧紧地盯着孙子之外，晚上也不睡觉了，开着台灯，支着肘子，坐在孙子旁边看着他睡觉。起初，老杨还陪着，后来时间一长孙子并未出现什么症状，就劝她晚上好好睡觉。她不依，还说自己打过几次盹，梦见孙子高烧急喘还吐血，这是不详的征兆……这天老吉出来钓鱼就是趁着老伴打盹，儿子也在的情况下偷偷跑出来的。
正说着，老吉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儿子打来的电话。
“行啦，我该回去啦，儿子说他妈醒了，找不到我的人，四处发脾气……”老吉放下手机，低着头收拾自己的东西。他收拾的动作极慢，用毛巾擦拭鱼竿的时候眼中闪着光，微笑着。却转而摇了摇头，极不情愿地把鱼竿放进了袋子里。
“对了，老杨，我儿子刚才说……”老吉突然高兴地抬起头来。
“别说话！”老杨将身体的高度降低，表情严肃，紧紧地盯着眼前的鱼漂。当然，他嘴边的涎水又开始泛滥了，对，老杨一旦认真地注视一件东西的时候涎水就容易泛滥。
老吉也向老杨的鱼漂看去，顿时手里的一切工作也停在了原地。原来，就在之前老杨和老吉聊天的时候，鱼漂出现了微弱的信号，露出水面的短短两目时而降到一目时而又升高到三目，起初老杨以为是水流的影响，可是之后水面明明又静了下来，鱼漂却还在颤动。显然，这条鱼吃得极其谨慎。
风又微微地吹起来，水面上泛起了薄薄一层水纹。老杨的心一紧，骂了一句“他妈的”。钓鱼人都知道，鱼漂出现信号的时候最忌讳刮风，风吹过水面泛起的波纹会严重影响钓鱼人的判断，况且，老杨已过六十岁，老花眼花起来就像进了桑拿室一样，眼前雾蒙蒙一片。
“别担心，我看着呢。”老吉安慰着焦急不堪的老杨。
其他钓友发现老杨那里出现了鱼讯，也纷纷屏息凝神，专注地观察着。
风继续吹着，水流受了风的影响开始往下游流动，鱼漂也便跟着走。这时，一位穿着短裙丝袜，头发又长又直的漂亮小姑娘正对着他们走来。她显然很开心的样子，一蹦一跳，于是头上的长发也便一蹦一跳的，下身的短裙也一蹦一跳，极其惹眼。这小女孩往下游走，鱼漂往下游飘，小女孩的步伐紧跟着鱼漂，而岸边的七八个老头都纷纷瞪着眼睛瞅鱼漂，就像在瞅着小姑娘一上一下的短裙。其中那个眼睛瞪得最大的老杨嘴里还涎水泛滥……
小姑娘瞥了一眼，皱了皱眉，不再蹦跳，用手往下拽了拽短裙，骂了句“一群老变态”……
其他几位钓友笑出声来，而老杨和老吉则完全不管这一切，水里的鱼也不管。之前是在试探着，而此时这水里的鱼终要打算一口吞下这眼前的饵食了。微风中，波纹密集的水面，短短的两目鱼漂“嗖”地被拖入水底，老吉看的一目了然。
“提！”老吉一声喊叫。
老杨像听到了冲锋的号角一般反应极其迅速，手腕一抖，瞬间竿弯如月，鱼线发出了“嗞嗞”声。
“中鱼啦！大家伙！”周围几个钓友呼喊着，通通围在了老杨的身边。
“别着急，沉住气。”老吉的声音雄厚却淡定，他看到这竿弯如月的景象并未站起来，还是稳稳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水里的家伙确实不小，中鱼的刹那，它呆在原地动也不动。老杨觉得这种感觉不像是钓到了鱼，像钩子挂了底。待他第二次用力之时，水里的大鱼挨了疼，疯狂地往前往深处一窜，鱼竿便从半月被拉成满月，而老杨也几乎被拽进了水里。他的鞋尖确实是已经粘到水了。
几个钓友的精气神是完全被眼前的这番与大鱼搏斗的景象调动起来了。他们的眼睛瞪着，眼珠子几乎要跳出来。他们的手紧紧地攥着，有的攥成拳头，有的攥着自己的衣服，攥着衣服的人，衣服已经被撕扯的变了型，攥着拳头的，指甲分明已经嵌到肉里。有的人嘴呆呆地张着，像正在吐泡泡的鱼；而有的人则兴奋得紧咬牙关，那股狠劲像正在嚼着没有彻底炖烂的鱼骨头。他们呼喊着，慌乱地提醒着老杨“不要着急”，而自己却着急的像火烤焦了屁股一般坐立不安，大鱼还未露头，他们却已经开始估测起鱼的种类的大小了。有人猜是鲤鱼，有人猜是草鱼，有人说至少三斤，有人说至少五斤……
反观老吉，他除去关注着老杨的溜鱼姿势和鱼在水里的运动状况之外，依旧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显得既不紧张也不兴奋。
水里的鱼力气渐渐小了下来，但还是看不见大小。老杨汗流浃背，喘着粗气，他心里觉得此时应该可以往后退几步了。于是，他把鱼竿用力往上一拽，随即向后猛地跨了一大步。
“不要！”老吉突然惊叫着从自己的座位上“嗖”地窜了起来。
话音未落，五米四的鱼竿“咔嚓”一声从腰部折断！
老杨傻了，半根鱼竿握在手里呆呆站着，而那剩下的半截却还连着鱼线，而鱼线连着鱼钩，而鱼钩还挂着一条至少五斤以上的大鱼！
之间那半截鱼竿从天空落下来，“咣当”一声，随即便被迅速拖向河边。老吉眼疾手快，扑在地上抓住了竿尾，可由于竿身光滑，水里的鱼力气甚大，竿子从老吉的手里“嗖”的一声便逃脱了，像一条黑色的水蛇迅捷地窜入水中。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老吉从地上爬起，脱掉外衣，后退几步，一个助跑，“扑通”一声直接跳进了水里……
对，没错，老吉确实跳了进去。而且最后还把断了的鱼竿和大鱼都拽了上来，这中间的过程可想而知。据后来几位亲眼所见的钓友回忆，那场面确实是自己的钓鱼生涯之中难得一见的经典。不过，好像是又经过了他们的主观“创作”。有人说，老吉跳下水时的动作比上次他被老婆吓得掉进水里的动作英俊威猛的多了；也有人说，老吉上来的时候像一条落汤狗，狼狈不堪；有人说，看到老吉在水里和大鱼搏斗让他想到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甚至还有人说，老吉水中擒获大鱼，让他想起了哪吒闹海中小哪吒和龙太子打斗的惨烈场面，哦，不，是老哪吒……
无论如何，结果是一样的，老吉拖着奄奄一息的大鱼上了岸，另一只手还攥着一大把玻璃草。
“老吉，你老婆回去又该骂你了，你不怕？”钓友们从刚才的场景中缓过神来，随即开起了玩笑。
“就说是一不小心掉进去的，这有什么办法。”老吉疲惫地笑着。
老吉把大鱼往岸上一扔，转过身来把一大把玻璃草递给老杨，
“这是干嘛？”老杨疑惑不解。
“以后别吃胡子了，我儿子刚才打来电话，说把玻璃草煮熟了拌上白醋，能治疗流哈喇子的毛病，他是学西医的，民间秘方。”老吉开心地笑着，像一个得了众人夸赞的小男孩。
老杨也笑起来，摸着自己那一半光秃秃的下巴。
阳光穿过云彩投射下来，风停了，空气也渐渐暖和起来。
老杨和老吉并排而行，钓上大鱼之后便离开了。走到老吉家门口，老杨笑眯眯看着他，
“拿着，衣服湿了，一条鱼却没钓着，你老婆非得骂死你。”老杨把大鱼递给老吉。
“嘿！我怕老婆？！我真不怕老婆！”老吉扯着脖子喊着，脸又瞬间涨红了。每次提到他怕老婆的事情，他都能瞬间急眼，脸和脖子涨的通红。
“行啦，行啦，给你老婆的，好好给她做点鱼汤喝，都瘦成什么样了，这样下去，恐怕听不见孙子叫奶奶爷爷就翘辫子了……”老杨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时而揉揉自己的老腰，时而端详一番老吉给他的那一大把玻璃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