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门口
我带着黑色的帽子,穿着灰色高领运动衣,带着墨镜。我是停车位上唯一还留在车里的人。车门半开着,因为我也不知道是该推门而出,还是该把自己关在车里等着。
从中午到现在,我已经等了足足四个小时。我真的不知道是该进入酒店,直接敲开他的门,还是等他出来,站在他和那个女人的面前,哭喊着质问他。
哎,我有什么办法呢……
表姐之前告诉我关于他的一些事情,我还真的不能相信。他不像是那样的人。虽然身为一个公司的老板,可他并不是暴发户。他知道钱挣起来是多么不容易。我们来到这个城市已经十几年了,当年我把父亲气得半死,硬是毕业了不回家,和他待在这个城市里一起创业。因为我知道他,我了解他,他不聪明,但是做起事来有一股子狠劲。这样的人,时间或长或短,总会成功的。我那个时候就这样想。
酒店门口的服务生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我低低头,把车门关上了。
这车是两年前的结婚纪念日里他送我的,他那天说的话我至今记得。他说我不同于一般的女人,送车并不是在讨好我,而是犒劳我那两条辛苦了十几年的腿。创业初期,推销产品,我陪着他跑业务,一家一家地跑,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跑,一个省城一个省城地跑。那次他发高烧,迷迷糊糊醒来,看见我在床边陪着他,他急的哭了,说今天有一个客户很喜欢他的产品,这个人他一定要见。于是,趁着护士去吃中饭,我偷偷背着他下了楼,打车赶到火车站,可是,最后一趟去无锡的票已经卖光了。他又哭了,我说别着急,还有飞机,只是价格……有些贵……我们两个人有些犹豫。倘若谈不成,两个月的伙食费就报销了!他咬咬牙,苍白的嘴唇颤抖着,拿着银行卡,把卡里剩下的四千块都取了出来……那个时候我并不觉得健康对于他来说会比事业重要,我太了解他了。错过那个客户,即便身体康复了,那他的精神就要得绝症了。
我自认为是了解他的,所以便不信他会做对不起我的事。
哎,既然是跟踪,我本应该换一辆车的。这车是他买给我的,他从酒店的房间窗户上看到了,还会出来吗?
酒店门口走出来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和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我微微低下头,从帽檐的边缘下观察着。你终于出来了,你终于敢出来了!你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怕,地痞流氓拿着砍刀收保护费你敢从厨房里抄起菜刀和他们吼叫,黑社会在门牌上喷漆恐吓你拽起凳子就奔出去追,你为了守护住那可怜的无人光顾的地摊敢和城管叫嚣,你为了挤进公交车敢和司机售票员吵架,你什么都不怕,照样子,你早该出来了,你终于敢出来了!
我的腰开始抽搐,刚才的泪水已经在脸上晾干,新的眼泪还未流出来,就觉得自己已经哭得喘不上气。我抬起头,瞪着湿淋淋的眼睛看那个男人,还有那个狐狸精。我使劲地盯着她,仿佛下一刻她便要露出狐狸尾巴。他们说说笑笑,那小姑娘还挽着男人的胳膊,间或还拿起他的手评论一番,就像一条妩媚的花藤缠绕在粗壮的树干上。看似装点着丑陋的大树,其实是在吸吮着大树辛辛苦苦从土壤中吸收的养分。
他们走得很慢,正向我的车窗走来,我的头低得更低了,单单留出一丝视线,只要能看清他们就好。眼泪已经溢了出来,它顺着脸颊,顺着脖子,流进了我浅浅的乳沟,流进了我已不再光滑的身体。
可我突然又怨恨着。我凭什么要遮遮掩掩,我凭什么要戴着帽子低着头?我是无辜的,我是来捉奸的,我应该拿着摄像机,带着记者,甚至带着公安来,至少是大模大样的来。可如今我为何如此怕被他看见,被那狐狸精看见?
我使劲地用手擦干眼泪,眼眶磨得生疼。我调整了呼吸,直了直腰,把帽子摘下,对着倒车镜看了看自己的脸,努力调整出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一副誓死要讨个公道的样子。他们越走越近了,我准备好厉声地质问他了,我也准备好扇那狐狸精一巴掌了,我更准备好破除一切常态在酒店门口大喊大叫骂爹骂娘了。就在他们走到我车门那里的时候,我看见那男人目光直视前方,轻快地笑着,享受着花藤给他带来的虚假的快感。他好像未注意到我似的,好呀,你连我的车也认不出来了,看来你那天说的话完全都是假的!
我咬着牙,使劲一推门,车门“咚”的一声撞到了狐狸精的身上,
“啊!”狐狸精差点摔倒。
男人随即去扶,我从车里出来,男人一边拍着那狐狸精的裙子,一边皱着眉头瞪我。那时我才看清,那男人并不是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见。”我赶忙向他们赔礼道歉,勉强笑了出来,又像条老鼠似的钻回了车里,心“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小姑娘气得脸都变了形,像毕加索笔下的非洲姑娘。浓妆加重了脸部的变形程度,我笑着,待会儿那真正的狐狸精被我当场逮住的时候,她的表情一定会更加丑陋……
这家酒店叫翡翠大酒楼,是市区里最豪华的酒店。早在我们创业初期,这家酒店就在这里了。那时我们几个同学从这里经过,看见一些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旁边总要配上一个浓妆艳抹,长发飘飞的小姑娘。那时我们也是小姑娘,那些小姑娘和我们的年龄差不多大,可是我们并不会同情她们,只是脸上笑笑,嘴里开着玩笑,心里骂上几句“不要脸”。
可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毕业之后不久,确然也做了西装男人身旁的花藤。那时候,我们走出学校的大门,每个人都十分迷茫,每个人的生活都像整日待在船上,摇摇晃晃,时而还要面对巨大的风浪。我们投简历,她也跟着我们投,我们讨论简历该怎么写,她随随便便就填完了。挤在人山人海的人才市场里,我们就像一滴滴海水似的,努力想在各家单位面前成为一朵耀眼的浪花。可是好像才刚刚溅起来,刚刚被人看到,便又落了下来,成了推起别的浪花的海水。溅起又落下,落下又溅起的日子,不知道熬了有多久。
面试失败回到合租小屋,我累得像条狗,却怎么也睡不着。而她整天待在屋子里抱着电脑,开着视频,和一些大她几轮的男人聊天。我们以为是她的叔叔伯伯在帮她找工作了,都极其羡慕地凑到电脑屏幕前拼命沾她的光。屏幕里的男人倒是和我们谈起了“工资”,一个小时多少钱,笑一笑多少钱,之后就成了脱一件衣服多少钱了……于是,我们几个找工作的人早上穿起衣服,奔波一天,晚上回来有时累得衣服都还未脱下,便呼呼睡着了。而她则早上穿起衣服,慢条斯理地在镜子前化上浓妆,再换上漂亮衣服,坐在电脑前,一开视频,起初搔首弄姿,不一会儿就开始脱衣服了……再后来,她在电脑屏幕前脱完衣服,屏幕里的男人好像还不尽兴,敲打几个字,哪哪街哪哪酒店几层几号房,于是,她穿起衣服,走了……
可是,她确实是哭着回来的,鼻青脸肿,衣服还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背上还有一条条横七竖八的伤痕。她说那个男人是个变态,她躺在床上,本以为做完拿上钱就没事了。可那男人又整整塞给她一万块钱,她起初很高兴,可是,男人转过身去,从包里取出了麻绳和皮鞭……我们劝她别再做傻事了,和我们一起好好找工作。她确实认认真真地穿好衣服,卸掉浓妆,也开始和我们讨论简历的事情。可是,没过几个礼拜,她身上的伤痕还未褪去,便又坐在了电脑前……我们后来也不再劝她。
这个女生都十多年没见了。后来是他要求我搬出合租屋的,他怕我和她学坏,怕我和她一样成为花藤。我说我并不漂亮,身材也没到能拿来做商品的地步。那时,他对这样的女人都不会正眼看一眼,满满的都是厌恶和不屑。
酒店门口又有几个小姑娘出来了,短裙一个比一个短,胸脯一个比一个露得宽敞……
看来,他当年的提醒也是假的,其实他也对这样的女孩子感兴趣;他当年的一本正经也是假的,只不过那时候他没有钱。
“咚咚咚”,我的车门突然被人敲起来。
我摇下车窗,一个穿着朴素的小姑娘,背后是一个身着劣质运动衣的男孩子,他们骑着公用自行车,微笑着,额头出着汗,累得气喘吁吁。女孩子的脸稍稍有些红晕。
“阿姨,请问这附近哪里有厕所?”小姑娘羞羞的,笑着问我。
“这酒店就有,进大厅右拐。”
“谢谢阿姨。”小姑娘脸上的红晕扩散开来。
她没有马上走进酒店,而是回到男孩子身边,和他讨论起来。
“阿姨说酒店里有厕所。”小姑娘瞪着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瞅着比他高一头的男孩子。
“那就去吧。”男孩子摸摸小姑娘的头,眼中满是爱怜。
“不好吧,进酒店什么也不干就为了上人家一个厕所……”小姑娘低下头,抠起了自己的指甲。
“去吧,酒店怎么了,建了厕所就是让人上的。”男孩子扯着嗓子,鼓励着她。
小姑娘不说话了,随即从自己的包包里抽出一包纸一样的东西,再轻轻地从里面抽出一片,红着脸把它装进了裤兜,又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着,看着眼前的男孩子,
“去吧,我等着你。”男孩子轻拍着小姑娘的肩膀。
小姑娘就像一只轻盈的蝴蝶,飞进了酒店。
看着眼前这一切,我笑了,但好像又哭了。我的嘴角明明扬了起来,可我的嘴角也明明感觉到一股热流从眼角处流下来。没错,这一带只有这个大酒店里有厕所,这件事情我十几年前就知道了。
创业初期,我们骑着自行车满城市的转悠,各处推销我们的产品。也是在路过这家酒店的时候,我实在想上个厕所,却怎么也找不到。劳累加上生理期,那时觉得这是人生最最窘迫的事情了。他说这么大的酒店里肯定有不止一个厕所,我说咱又不是在这里消费的,有厕所也不好意思去上呀。那时我真的就像刚才那个小姑娘一样,羞羞答答的,不愿白上人家的厕所。他那股劲又上来了,话也不说,先是跑到商店给我买了一包卫生巾,赤红着脸出来,之后又拉着我进了大厅。进到大厅之后,他的步幅也慢下来,左摇右摆地瞅着那金碧辉煌的一切高档陈设,也被吓到了。我躲在他的身后,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吓得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被拽到服务台前,前台的接待倒是极其热情,告诉我们厕所在右手边。
我小跑着进了厕所。再回来的时候,他便和第一家酒店谈成了第一笔生意。
从酒店出来,他并不着急离开,而是抬起头来仰视整座酒店建筑,踌躇满志,两眼放光,搂着我的肩膀,告诉我,以后咱们创业成功后的庆功宴就在这里摆!
后来,我们每次路过这里的时候,倘若想去个厕所,倘若又遇到生理期,他就坦然为我去商店买一包卫生巾,之后又坦然带着我走进大厅。因为我们不是白上,我们和这家酒店是合作伙伴。一年之后,这家酒店从我们这里订的货物越来越多,当我们再进去上厕所的时候,前台已经改口了,她都认识我们了,不再称呼我们小姐和先生,而是称我们为老板了。不知道这是她自己要叫的,还是酒店经理吩咐的。那个时候我们都高兴坏了,虽然有些承受不起,但这一句改口,总算是感觉自己的辛苦并没有白费。
如今,除去酒店董事长,我们成为了这里最大的股东。大厅里的那间厕所走进走出就像进自己家的厕所一样,前台的招待换了又换,可那句“老板”却没再换过。
我呆呆地坐在车里,眼角的一股湿热把我从过去唤醒。美好的过去,就像发呆,一个不经意就会被现实打破。我宁愿一直那么青涩,那么羞羞答答,我愿意每次生理期的时候自己不带卫生巾,让他赤红着脸帮我去买,然后在老板的笑声里赤红着脸站到我面前,让他的天不怕地不怕为我开辟一条温馨的小路,在这条路上,我能自由自在,想干嘛就干嘛,即便,这条路只是通向一个小小的厕所。
小姑娘出来了,小跑着微笑着,像一只小猫一样依偎在男孩子的怀里,之后又从男孩子的手里欢快地接过公共自行车,走了。他们越走越远,最后在远处化为两个灵动的黑点,消逝了。就像我和他的曾经。
我低下头,审视着自己的胸部,勉强靠着塑性内衣的支撑,还能稍稍挺拔,我都快到更年期了。记得他很久之前就建议我,让我多去美容院,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和面孔。我说哪有时间,家务要做,孩子要上学接送,而且我还有自己的工作。每次睡前的做爱,身体稍稍热起来,汗还未出,就结束了。我听见他唉声叹气,感叹自己老了。他光着身子,斜靠在床上,抽着烟,发着呆。我问他在想什么,他笑得猥琐,说在想年轻时候的自己。那时候是多么蓬勃愈发,是多么年富力强,那时候的气力和精力即便折腾一晚上都不会觉得累,第二天照常上班都不会觉得困。原来,他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嫌我了,话里话外听着是在嘲笑自己的衰老,其实心里早就开始想着当年和我住在一起的花藤了。不是他折腾不动了,原来是对我没什么兴趣了……
我抬起头来,对着倒车镜端详自己的脸。雀斑像褐色的蚂蚁在脸上越爬越多,有的爬进了凹陷的眼角,有的爬进了密密的皱纹里,它们像是找到了安乐窝,怎么也不肯出来。年轻的时候还姑且认为脸上有些雀斑会稍稍显得性感,他也这么安慰我。我是一个不会强求的女人,我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女人。我知道自己长得不漂亮,身材也不好。我们当年在一起的时候我就问过他,我长得并不漂亮,你为什么还要选择我。他说其实还可以。他说他能从我的眼睛里看到未来。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将有非凡的事业和一个美满的家庭,他说我还能帮他教出一个懂事儿的儿子或是贴心的女儿。那时候我也相信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好女人,一个能成为他左膀右臂的贤内助。但现在我才明白,这句话对于女人来说又多么无奈。好女人只能放在成功男人的背后,永远拿不出手,因为成功男人的眼前尽是那些年轻漂亮的花藤。
他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他应该知道是谁帮他打下今天的江山,他应该还是爱我的,或至少是感激我的。他喜欢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估计也只是喜欢她们漂亮的脸蛋儿和丰满的身体吧。他的心应该还在我这里。谁能像我这般理解他,知道他的喜好和性格,我除去在容貌上和身体上不再能满足他之外,其他方面我想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得过我。也许他可以和我说呀,完全可以和我说清楚,他找那些小姑娘只是和她们玩玩,只是满足一下身体上的需求。我们读大学的时候就学过欧美国家对于性的一些基本观点,他们在这方面的开放在某些程度上不说值得学习,至少是值得考虑的。我说过,我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女人,我觉得自己在那方面已经满足不了你了,你可以去找别的小姑娘,但是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呢?你是怕我生气吗?可是你这样偷偷摸摸地干,让我发现了,岂不是更生气?
天渐渐暗下来,太阳已经有一半被山遮住了,翡翠大酒店五个大字已经披上亮光,闪烁着,像那些浓妆艳抹的小姑娘的脸。
手机响起来,是表姐发来的短信,
“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我手指无力,勉强打着字。
“废话,他出来了吗?还是你进去了?”
“没有,我在楼下等着呢……”
“哎呀,你怎么这么怂啊,你是在等他把所有后续工作做干净了才去吗?怪不得他敢这么欺负你,要是我,直接就拿着菜刀把他和那贱人堵门口了!”
是啊,我是不是太怂了,我居然开始为他拈花惹草找理由了。多不公平,男人的好色之心为什么能从青春期一直保持到更年期,有的甚至能保持到进棺材的那天!他们的年龄在增长,可是好像对女人的兴趣一直保持在二三十岁的样子。可是女人的年龄也在增长,容颜衰老起来比男人要快,如此下来,好色的男人只能去坑害那些小姑娘了。这样算下来,一个男人一生要坑害多少小姑娘?
不,男人之所以在有钱之后能屡屡得手,也怪一些女孩子不够自重。她们甘愿当男人的花瓶,她们觉得自己的美貌和身材比勤奋和努力更有价值。她们看不穿男人的花言巧语,更抵抗不了来自男人的糖衣炮弹。这样的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怪男人好色,也怪女人好逸恶劳……
可是,明白这样的道理又有什么用呢?我能把这样的道理讲给谁听,谁又会听我给他讲这样的道理?谁心眼儿里有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呢?可是,可是,还不是嫖的嫖,卖的卖……事情还未发生的时候,我觉得这样的道理是多么强大,多么能指导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可事情发生了,这道理就仿佛变成脱离了植株的蒲公英,轻飘飘的,软弱无力。
天暗下来了,我坐在黑暗的车里,带着帽子,把帽檐压到遮住自己的眼睛,我穿着高领的运动衣,把衣领高高地竖起,把大半张脸藏进衣领里。我伤心的时候就习惯如此,仿佛灵魂藏在了一处暗角,谁都打扰不到,独我一人享受着伤心和宁静。之后,我便能从黑暗里哆哆嗦嗦地走出来了。我仿佛能从车外看见自己削瘦而孤独的背影,在渐渐降下的夜幕里模糊不清,最后消失……
“表姐,我不等了,你陪我去吃饭吧。”我擦干眼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狠狠地吐了出来。
“哎,听你的吧……”
我发动汽车,离开酒店,在笔直的、车辆稀少的柏油路上深深地踩下了油门……
每个人都明白很多道理,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过好自己的人生,也许,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吧……